《长毋相忘》顾海北

26、第二十六章

　　“你可知，边境将士共有几人？”白远问道。

　　“知道，二十余万人。”杨宁缓缓道。

　　“二十万人！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他们要是连饭都吃不饱会怎么样？这么大的军队，你可想过要是军需不足，盘踞在北部的鞑靼和柔然部落又会如何？”白远逼问道。

　　杨宁沉默不语。

　　“党争在哪个朝代都不可避免，但是你别忘了，为官第一条便是为国为民！”白远语重心长。

　　“我和你这么多年交情，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当时真的没有多想。”杨宁回道。

　　“你心里有数，那就最好。”白远说道，起身走出定川殿。

　　即使知道不是时候，杨宁还是问出了心中的问题，“杨大人要告老，夏嘉年那边肯定会想办法安插人担任这个职位，你这边打算举荐谁？”

　　兴安朝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几乎每一任丞相都是在担任御史大夫后被举荐的。

　　“我已经有了人选。”白远照在落日的余晖里，周身被裹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苻佑？”杨宁试探道，见白远点头，他有些微不悦，“这小子之前去查奚家的事情，还与翁主不清不楚，你还这样信他？”

　　“他是我的学生，他或许会在小事上纠结难缠，但是在大事上他还是拎得清的。”白远道。

　　“我相信你的目光！”杨宁走到白远身侧，拍拍他的肩。

　　“时辰不早了，难得可以休沐，你也早些回去吧。”白远说道，“至于军需的事情，现在就将军情禀报了，待登基大典后再进行商议。”

　　杨宁颔首，目送着白远消失在落日里。

　　除夕夜，白府内。

　　白远倚在身后矮塌上，将醉未醉，双眼微阖，一只手配合着乐声在轻轻打着拍子。

　　梦娘用火钳子夹起煤炭，熟稔地在燎炉的炭箕里加上炭火，青黑色的木炭无焰而有光，热量很快填补了屋内的空缺。

　　琴声方落，白瑾瑶兴冲冲地望向白远，后者笑着抚掌：“不错，有你师祖几分功力了！”

　　白瑾瑶放下拨子，并没有在意白远的评价，问道：“爹，你听出今日我弹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白远半掀开眼皮，望了白承允一眼，后者朝白瑾瑶手中的紫檀金银拨子努了努嘴，白远会意：“这新买的拨子不错，有玉石铿锵之声！”

　　白瑾瑶摸着拨子上怒放的大团牡丹花纹，嘴巴的弧度就没有放下来过，显然很满意，“爹，你猜猜这是谁送的？”

　　“哦？这是谁家的礼？”白远捋着胡须坐了起来，梦娘笑道：“这是太尉府送来的。”

　　白瑾瑶心里有些窃喜，每年过年官员之间都会相互赠礼，但是那些礼物不是玉如意就是丝绸锦缎，要么就是她不爱喝的茶叶，但是今年太尉府送来的礼物倒是让她眼前一亮——一对精美的琵琶拨子和琴弦。

　　“看来今年太尉府的几个侍卫是下了功夫的。”梦娘又为几人添了果酒，又帮白瑾瑶将琵琶放好。

　　“你是说这些是跟在夏太尉身边的侍卫置办的？”白瑾瑶问道。

　　梦娘颔首，“听说太尉府就是那个叫四海的侍卫打理的。”

　　“我倒是第一次由侍卫帮着打理家务的。”白瑾瑶嘟囔道，“他没有妾室？”

　　“这个......奴也不是很清楚......”梦娘笑道。

　　白瑾问得有点多，白家两个男人渐渐侧目，让她不得不换了一个话题，“爹，你再和我们说说我娘呗，也说说我师祖。”

　　“嗯？从哪里说起呢？”白远惬意地窝着身后暖和的毛毡上，往日的忙碌和烦心好像一下子被抛到了脑后。

　　“哪儿都行！”两姐弟将白远围在中间，间或喝一杯温热的果酒，和着那充满神奇色彩的故事收入腹中。

　　此时的太尉府，夏嘉年批阅最后一张邸报，他的书桌上堆砌的文书足有半人高。

　　四海安静地等到夏嘉年落下最后一个字，方才上前将信装好，缓缓开口道：“大人，老爷夫人派人来问您今天还回不回去。”

　　夏嘉年简直可以想象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母亲梁氏的神情与语气，肯定是既哀怨又生气。

　　他感到一阵头疼，问道：“什么时辰了？”

　　“还没有到亥时。”四海回道，“还是赶得及的。”

　　快马加鞭从长安到阳陵也才也就半个时辰的路。

　　“算了，就说落了城门来回不便，登基大典之后我再回去。”夏嘉年顿了顿，又问道，“今年的贺礼都打点好了吗？”

　　“都打点好了，明天就一一送出去。”四海回道，“大人要现在用膳吗？”

　　“不用了，你们也回吧。”夏嘉年一人拖着长长的影子拐入了游廊。

　　这一年的新年，兴安朝的百姓迎来了一位年轻的君主——永盛帝。

　　盛，有热烈、兴旺的意思，可见弱冠的薛泽志向之大。

　　新皇登基，自然是大赦天下，并对平叛有功的大臣论功行赏一番，紧接着又宣告天下，将全国的赋税由“十五税一”减免为“三十税一”，还承诺如遇荒年，还会减免一半的田租。

　　这个举措无疑赢得了百姓们的认可，民间一派喜气洋洋。

　　但此时未央宫宣室殿却不见半分过年时的欢乐与融洽，薛泽刚刚接受了文武百官的朝拜，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但显然宣室殿的大臣并没有被他的斗志感染。

　　“众爱卿认为这项旨意有不妥之处？”薛泽问道，“孔子云，‘所重：民，食，丧，祭’。百姓最重视的就是农事耕作，现在我为他们减免赋税，不是好事吗？”

　　“陛下，减免赋税本身是好事一桩......只是，目前的国库匮乏，如果真的减免了赋税，恐怕更是入不敷出啊！”大司农在一侧卑微地回道。

　　“年前丞相不是在操办清税的事情了吗？如果进展顺利，根本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薛泽抚摸着龙椅上流畅光滑的龙首，“不过，”薛泽微微一笑，将眉目中的不耐掩盖过去，话锋一转道，“事先没有和众爱卿商议，倒是朕的疏忽了。”

　　这话倒是给在场的人扣上了高帽子，什么时候皇帝的旨意还得需要臣子同意才可颁布？

　　“臣，绝无此意！”众大臣纷纷下跪。

　　“众爱卿快快请起！”薛泽站起身来到杨孝悌面前，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扶了起来，“朕方才登基，很多事情还需要众爱卿出谋划策，“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朕已经昭告天下减免赋税，朕看这件事就先这样办吧。”

　　几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应诺。

　　“还有何事？”薛泽问。

　　“皇上，还有边境的军需......”中书侍郎提醒道。

　　“那个朕也看了，边境所需的十万银两是修葺城墙及购置兵器所用，柔然与鞑靼在北边虎视眈眈，朕已经批准奏疏了。”薛泽道。

　　“皇上，诚如皇上所言，这笔银子是用在刀刃上的，朝中理应应允，但.......最近宫中修葺和登基大殿已经将年前清税的银两用的差不多了，现在要在短时间内筹备十万银两，皇上您看......”白远蹙紧了眉头，他知道他这番话必然不会讨人喜欢，但是身为丞相，他不得不将最直白的现实摆在皇帝面前。

　　薛泽沉默，殿上一时没有人接话。

　　“那就在抓紧清税，凡是有不从者，从重处罚！”薛泽不满道。

　　白远悄悄叹了一口气，应诺后退到了一边。

　　“没什么事大家就散了吧。”中书侍郎看着薛泽有些气结的模样，很有眼力见地说道。

　　“陛下，微臣有一事启奏。”杨孝悌颤巍巍地走到殿前，“臣自太上皇时以来，在朝堂上已经快四十年了，臣老了，腿脚也走不到了，趁着还没有老糊涂，臣求陛下恩准，许臣告老还乡。”

　　薛泽也不说话，在殿前踱起步来，良久他开口道：“朕初登大宝，正是需要各位大臣倾力相助之时，杨大人此时归去，可见朕为难啊！”

　　“陛下英才，身边更是人才济济，请陛下不必忧心。”杨孝悌说道。

　　“杨大人这是有合适的人选了？”薛泽问道。

　　“臣斗胆举荐学生苻佑。”杨孝悌说道。

　　“苻佑......苻佑......这可不仅仅是你的学生，更是白大人的弟子啊！”薛泽笑道，他又转向夏嘉年，“太尉，你呢？可有想举荐的人？”

　　“回陛下，没有。”夏嘉年平静道。

　　这下殿内的大臣就平静不下来了，御史大夫这个位置是多少人想挤破脑袋都想拿到的位置，朝中派别泾渭分明，夏白两党中谁当上了御史大夫，对他所在的派别来说可谓是如虎添翼，没想到夏嘉年竟然没有任何动作。

　　“这次举荐的人选都有谁？”薛泽转向中书侍郎，后者向他呈上了一份名单。

　　薛泽快速扫了一眼那份名单，点了点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名字道：“从前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是谁？”

　　“禀陛下，这是戴晨，是大司农丞。”说话的是大司农，他从前很少在殿前说话，今天连着发言几次，喉咙有些发干，“臣看着他事办的不错，为人也是刚直公正，所以就举荐.....”

　　“他今日怎地没有来？”薛泽问道。

　　“今日因着皇上颁布了减免赋税的之意，宫署忙成一团，所以......”大司农斟酌道。

　　“我看这个戴晨就很好。”薛泽道，“就他了。”

　　起用一名没有背景的臣子，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新皇有意栽培自己的心腹。

　　大司农也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自己的手下高升了，悲的是宫署现在一大堆事，少了戴晨这个得力助手他恐怕更是忙上加忙。

　　“臣遵命。”大司农退回队伍中，悄悄擦了擦汗。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这位先前毫不起眼的戴晨，他的本家就在阳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