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一串风铃》林崇达

47、第47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常野嗫嚅，“但是我喜欢你都已经成为习惯了。”

　　“习惯很难改，比写错的代码都难改。”他脑子里又记起昨晚他埋在她的膝盖里说的话，那是他夜深人静无法入眠时偶尔会探出来的想法，昨晚却在酒精的驱使下自暴自弃地陷入。

　　他皱起眉头，想要甩掉这些盘踞于视网膜前的画面。

　　“是不是人一旦开始创业，成为企业家，心眼子都会变多？”宋浮打趣道，他的反应也很有意思，像是惊恐的小兽，张开嘴就想解释。

　　一张一合，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他见她没接银行卡，只好放在桌上，又收回自己的手，“对不起啊。”

　　“没怪你，”墙上挂着无眼睛的飞鸟，浑身无序且笔触凌乱，那是她四年前众多稿子中常野最喜欢的，被他挂在厨房和客厅的交界处，这幅画半明半暗，一头往阳光里扑棱，她的视线也随她一块儿往前飞，说道，“下午有空吗？”

　　“有……有有有。”他连应几声，勺子抖了抖，粥沿着碗外壁流到桌上，怕自己说的不真实，苍白又无力地笑道：“最近几天没见你，只能在办公室呆着。”

　　她深深地望了眼常野：“我带你去个地方。”

　　外面阳光很好，宋浮却有些倦意，昨夜把常野搬回来之后躺在床上，他的头发、睫毛、眼睛、唇瓣像流水一样在她大脑沟壑中哗哗奔涌，闭眼就会更加具体，黑暗的描绘能力向来很强，宋浮深知。

　　他喜欢她。

　　喜欢这件事她花了很久的时间去了解，所以现在的她喜欢绘画，但是两个人之间的喜欢，抛去友情、亲情之外。那种被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她尚未明白。

　　这种感情应该和喜欢物品的喜欢不一样，也和朋友之间的喜欢不一样，宋浮这样想着，她摸开手机，喷溅血液般射出光线，她调暗了屏幕，在搜索栏输入：爱。

　　百度汉语跳出来解释——特指男女间的爱情。

　　宋浮疑惑地皱了皱眉，这个解释和没解释又有什么区别？

　　然后她的大拇指在搜索栏点击着，光线温柔而又轻薄地罩着她的脸，她撤回“爱”字，又输入“爱情”。

　　大段落式的解释充满人名，但是柏拉图、艾里希和约翰并不是“爱情”的代表，他们只是以言语阐述了爱情，宋浮突然笑了，无力地垂下手，那对着脸的光线洒满头顶的空荡荡的天花板，像皮影戏登场的伊始。

　　宋浮举起双手，五指张开，影子在戏台上杂乱无章地扭动，她的左手摸向右手，右手又就缠住左手，大拇指交叠，剩下的四只手指摆动着，是鸟，不停飞舞的鸟。

　　突然，屏幕灭了，又是一片黑。

　　情绪从来无法用言语去解释，“爱情”这种既包含情感又包含关系的词汇，她怎么会像个傻瓜一样去寻找定义呢？

　　玩够了，她也失去再次进入短暂光明的兴趣。

　　不过当下另有事情要做，她发现，常野好像误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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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出来他很急切，只不过还是在小口着吃，宋浮起身，取下那副挂在墙上的画，画框不大，她踮起脚尖，努力地往上够，平常看的时候也没注意到它这么高，真正要取下的时候才发现挂得这么高。

　　“我来吧。”常野说道，“我来帮你。”

　　宋浮让到一旁，看着他取下画框。

　　“不喜欢挂在这吗？”他问道。

　　“挪个位置，”宋浮不接手，让常野跟在她后面，走到电视机旁的柜子那，“先放在这吧，我过几天挂上去。”

　　按照她的话常野端着两边，徐徐地放下，淡蓝在阳光下发光，从抹上一层云的蓝变为揭开化开冰层的水蓝，那蓝嘶嘶冒着热气。

　　“吃完饭去换个衣服，你这衣服一股酒气。”宋浮扯扯他松垮的领带，“像个流浪汉。”

　　宋浮夜里就下了单，一大清早就有人送来衣服，应当是附近商场买的，一件短袖和黑色工装长裤。

　　常野换好出来，因为没有定型喷雾，刘海扑棱棱地落在额前，就差一个书包走在大学校园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区别，散发出干干净净的气息。

　　“去哪？”他走到她身边，“我来开车吧。”

　　宋浮乐见其成，他手很大，骨节分明地摊开在她面前，像是四处延伸的树枝，“什么时候学的？”

　　“一毕业就学了。”他还记得之前宋浮经常因为应酬喝个烂醉，只能打车回来，然后有时稀里糊涂给他发个车牌号，告诉他如果她死了记得来收尸，有时语序还打得稀烂，只能靠他猜测，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当时他就在想他会开车就能去接她了，所以高考一结束他就去考了驾照，后来又立刻回学校军训了，黑了不知道多少度，还好宋浮不在，那时候他要多丑有多丑。

　　常野边想着自己的小心思，边打开车门让宋浮上车，自己从后方绕到驾驶座那，“去哪？”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地方吗？”

　　他记得，地址还在他之前用的手机短信箱中，“记得。”

　　“去那，带你去见一个人人。”

　　*

　　窗边两个巴掌大的方桌上立着精致的瓷器，瓶口还泛着刚擦完未干的水光，而瓶身还蒙着细闪似的灰，陈妈捏着手中的毛巾大气不敢喘，就见那窗外红的、紫的、蓝的搅和成一篮。

　　宋沉跪在那，瞄着椅子腿，那椅子腿点着光斑，也亮锃锃的，却不看坐在红木椅上的那个人。

　　“知道你姐姐回来了怎么不说？”宋老爷子还是老样子，不咸不淡地先是问一番，再冲人发火，循序渐进，仿佛少了一个步骤都不可以，守着规矩一辈子。

　　他今早刚被叫来，宋译言也来了，现在朝他使眼刀子，让他推干净点，宋沉憋着一口气，早晚有一天他把这块不知道多少人跪过的地一铲子给挖了，看看之后谁还在这跪着。

　　“您跟踪我？”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寥寥数字，眸中丝毫不见平日的张扬，不冷不淡地说道，“刚进公司那会我就说过我不喜欢别人跟着我。”

　　宋浮刚走没多久，爷爷就也想把他一起送出去，可是他不想出国。

　　一旦他出国，这家里的东西不知道会落到谁的手里，宋沉阴沉地望向宋译言，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宋浮，谁也夺不走，包括他自己。

　　宋沉知道，他暂时不能反抗，那时候他深切地意识道宋浮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追求自己想要生活的权利，至少没了宋家是这样的。

　　所以作为交换条件，他答应了爷爷去宋氏的要求。

　　在公司处理公务很无聊，各种数据和应酬都很讨厌，酒会上扬起和宋浮一样谄媚的微笑，举起相似的酒杯，碰撞相同的人。不同的是，没人恶狠狠地责备他虚伪。

　　然后他就发现有人跟踪他，他的行动都掌握在爷爷手中，时不时在周末假模假样的家宴上被提起。

　　再然后，他找人揍了跟踪他的人。

　　想到这里跪在地上的宋沉扬起一抹笑，顽劣且阴翳，“爷爷应该也不想再付一波医药费吧？”

　　“还有……”他先是左脚立在地面，再撑起右脚，整个人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在宋译言变色的表情里走到老爷子身旁，“她回又如何，不回来又如何？”

　　“宋氏现在有几分在我手上？又有几分在她手上？您不清楚吗？”

　　这些年老爷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宋沉没那么喜欢他，也并没有那么讨厌他，只希望他能够老老实实地呆着，有些事情还是交到他们年轻人的手上吧。

　　果然听到他这话，老爷子的身体不住地像筛子颤抖起来，他瞪着眼睛，气都哏在嗓子眼说不出话。

　　“那是你姐姐！”最后也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见状宋译言指着他鼻子骂道：“你的教养呢！宋沉！”

　　“怎么和爷爷说话呢！”他说完转头扶着宋老爷子，安抚着他的背，“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

　　宋沉不痛不痒地回道：“那又怎样？现在这个社会还延续着嫡长子继承制？”

　　转而看着他这个一辈子围绕着“爸爸”转的爸爸，宋沉嗤笑道：“我哪来的教养？”

　　“我怎么不记得你有教过我这玩意。”他一只手插在口袋，摇头示意站在角落的陈妈出去，陈妈本不想，看到他黑压压的眼球，还是走了出去。

　　“爷爷，”拨弄着瓷器缺口处的水珠，他的指尖也染上肉色的透明，一搓那水珠便被捻平了，“现在除了我，您还能选出更好的人选吗？还是说……”

　　“爸爸希望我退出，自己亲自继承呢，”宋沉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呀，爸这藏得好好的心思就被我不小心说出来了。”

　　“真是抱歉呢。”说得毫无歉意，迎面一转身就是宋译言上来的巴掌。

　　这个无数次向他扇过来的巴掌这一次他终于接住了，宋沉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冷眼看着他抽也抽不动，过一会突然松开，宋译言踉跄退了几步。

　　“有时候觉得你挺可怜的。”宋沉张开五指，手心泛红，“一辈子都在讨好爷爷，可惜他眼里只有宋启。”

　　“难道是因为你不是他亲生的吗？”

　　老爷子的脸像是被水打湿又晒干的空白书本，宋沉继续说道：“我可没有成为第二个宋译言的兴趣。”

　　他理了理衣服，瞥见在门口探头张望的陈妈，扫视这窗明几净却空荡荡的家，冷哼一声，朝门外走去，“当初是您让我进去，就别想着让我出来，也别想着去找宋浮就有办法。”

　　他沿着小时候跟在宋浮后面的路往前走，回头看去，是两扇雕刻着盘龙的红漆木门，那扇对于小孩子像是山一样带着厚重阴影、喘不过来气的门，如今打开着，不过比他略微高一段，和普通的大门毫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