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一串风铃》林崇达

13、第13章

　　从蔡姐家出来，宋浮跟在钱霁后面，仿佛回到小时候，低着头在她的小小脚印中装入她小小的脚印，再转眼，脚印像是气球般膨胀，校服也变成裙摆。

　　“不问我原因？”走到桥上，钱霁回头问道。

　　宋浮扶上石桥，她目送走被工人叫走的言术之后，钱霁说要带她去个地方，她没多问便跟去，心下固然有很多疑问，况且看方才的样子，钱霁应该和蔡姐也不是很熟。

　　“和你今天到这来有关系？”

　　桥下是一条河，两侧来往的车辆似水，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挂着鱼箱和勾线，不远处大坝举着插入天空的鱼竿。

　　钱霁双手揣兜：“蔡姐的丈夫就在那工地做事，因为在工地上出事，现在还在医院。”

　　“高空坠落，多处骨折。”

　　宋浮觉得奇怪，“那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按道理……”

　　见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钱霁点点头，“你想得没错，被瞒下去了，而且宋译言将责任全部归咎于工人操作不当，拒绝赔偿。”

　　“蔡姐和我说有人在她家门口放了封信，告诉她今天到工地门口找一个叫宋浮的人就能要到赔偿金。”

　　“那你怎么来了？”连她去查都没有查出来，钱霁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宋译言身边的那个小助理，我的人。”

　　“赵孟婷？”宋浮诧异回望她。

　　钱霁朝她额头弹了一下，笑道，“对呀，你那是什么表情，姐虽然做的是娱乐公司但好歹也有点人脉。”

　　的确如此，钱家在娱乐行业是大头，钱霁可不甘心只涉猎娱乐行业，私下掌握许多消息。她安排赵孟婷去接近宋译言，估计是为了她。可是以钱宋两家的关系，事情一旦败露，两家面子上实在是过意不去，钱霁少不了被问责。

　　宋浮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钱霁不可能没看出她在躲她，这样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根本没必要啊。

　　钱霁瞧她不说话只注视湖水，上前探头到她面前，“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谢姐，”湖水平静，仿佛拉上一层保鲜膜，让人想伸出手，顽劣地戳出洞，宋浮笑出声，语气轻快地回答，“能怎么办，你不是都已经处理好了嘛。”

　　“出事的不只他们一家，小浮，”她叹口气，“据我所知是四个，这些人，怎么办？”

　　“姐，”宋浮在白石桥上用指甲随意划动，发出细微刺耳的摩擦声，“如果我被拍到了他们就会得到补偿呀。”

　　钱霁包住她作恶的指甲，尖端已经磨平，染上白色石灰，不赞同地摇摇头，“宋译言就是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你被网上的人口诛笔伐，他坐享其成。”

　　“不好吗？”

　　奇怪的问句。钱霁皱眉，从小几乎一起长大，现在她越发看不清面前女孩的想法。

　　“什么？”

　　“我胡说的。”她伸了个懒腰，从钱霁手里抽出手指，理了下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等会我让小桑去和他们协商一下补偿金，后续医疗费我也会全承担下来。”

　　她说完，钱霁思考一会反驳道，“小桑被拍到咋办，我来吧，我来处理，我让那个烦人的家伙老实一阵子。”

　　“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你别担心。”

　　“不用。”宋浮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平息自己的语气，“我知道你很想帮我，姐姐，能不能就让我自己解决，能不能就别管了。”

　　“宋译言天天蹦跶，你能防住他？”钱霁继续说道。

　　大坝边，鱼儿叼着鱼钩撕破那一层薄薄的保鲜膜，跃入天空，宋浮陡然提高些音量，“我说不用！”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宋浮下一秒又恢复平常的语气说道，“我自己解决。”

　　“我又不是小孩子啦，你不用操心。”愉悦地戳破差点凝固的分子。

　　钱霁盯她看了半晌，然后表情舒展开，“嗯，好，那你陪我去过生日吧。”

　　“啊？”宋浮以为自己听错了，嘴巴微张，向后一退，原本站在桥边突起石阶上的脚陡然踩空，踉跄几下才好不容易站稳，“你生日不是过了吗？”

　　“你逃了不是吗？”钱霁模仿她的问句，含笑却让人觉得是在谴责，“明天给我补过生日。”

　　“公司还有事，先走了。”钱霁生怕宋浮说出半点拒绝的话，往前跑出一段距离才正常走起路来。

　　补过生日，亏她也想得出来，宋浮食指指腹抵着大拇指凹指尖凸不平的指甲用力来回摩擦平整，刚才的事情她不想麻烦钱霁，钱家那么多公事等着她处理，结束后还要帮她收拾烂摊子，她又不是她的保姆。

　　事实上，她讨厌依赖别人，坐在别人托起的云端之上，生死都不在自己手上。

　　她隐约瞧见摩托车侧面挂着的鱼箱中跳起的鱼，它侧仰，眸中映照漫天的春色吐艳，红霞满天，顷刻已至暮色。

　　“吃过饭了吗？”宋浮一打开家门和厨房内正在打扫的某人对上视线。

　　宋浮回答道：“没有,你在收拾什么？”

　　她甩掉靴子，想起早上常野做好的早饭放在水池边，临时接到宋译言的信息，因为着急出门忘记处理，有些心虚。

　　“打扫一下卫生。”常野见她站在一边，好声提醒道，“饿的话我给你做，你想吃什么。”

　　水池边的三明治不见踪影，常野没提，宋浮也不好意思提出口，“不用了，我不饿。这里不用你打扫，你去学习吧。”

　　扔了人家做的早饭还指使人家给自己做晚餐，这样的事她暂时还干不出来。

　　“我应该做的。”他打开家里的冰箱，上下扫视一圈转过头,旁边的女人无所事事的在他附近晃悠，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想起家门口小卖部老板的孙女，从盒子中偷拿糖果之后躲在拐角处和小伙伴分赃也是这种表情，东张西望，碰到他放学后来结巴着同他问好。

　　“我在学校没吃饱，想煮点馄饨，你吃吗？”

　　“馄饨？”她头一动，努力回想着家里哪来的馄饨这种高级的食物。

　　“我从家里冰箱拿来的，放在家里没人吃会坏的。”常野蹲下，从冷冻层众多透明袋中取出一包，继而仰头，“吃不吃？”

　　“吃一点点。”

　　宋浮小时候是家里阿姨带大的，饮食方面也都按照她喜欢的来做，也就导致了她现在有些挑食。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因为挑食只代表她不喜欢吃，不代表她不会吃。虽然那样的食物既不能给她带来满足也不能带来渴求，但往往能避免不少的麻烦。

　　她讨厌麻烦。讨厌不必要的争端。

　　常野正在苦恼地掂量着“一点点”究竟是多少，奶奶包的有小馄饨也有大馄饨，一包大概是一个人的分量，他说饿是怕她因为三明治而饿肚子，即使知道她饿了也能点外卖，还是忍不住想为她做些什么，或许是因为一边接收着她的善意，一边又要卑鄙地攥着刀在这座房子内游荡而产生的愧疚吧。

　　合上冰箱门，常野还是决定多下点，吃不完的他来解决，就当夜宵。

　　“我弄好叫你。”油烟机锃亮，明显没怎么被使用，常野来回扫视也没找到按钮。

　　“这里。”一双手从斜下方闯入他与橱柜之间的狭窄空间，油烟机发出轰鸣，差点遮盖住短短的两个字。

　　“早上不是用过了吗？”说的是那份三明治，她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不对，想收回已经吃了，只好去观察常野脸上有没有任何不开心。

　　“用的是早餐机。”三明治里的鸡蛋是正方形的，一看就知道不是用锅煎好的，她这么说就表示她连看也没看就搁在水池边，也许是因为来不及上班？

　　“这样啊……”气氛不似一个人在家那般轻松，宋浮有些懊恼，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一开始就不应该说什么让他到她家来这种话，实在是太不自在。

　　面食煮熟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全部浮上来就能捞到碗里，碗里小馄饨掺杂着虾肉馅的大馄饨，紫菜葱花点缀在汤面，常野撒了些小虾米，将碗端到餐桌上。

　　“好了，来吃吧。”他拉开离宋浮最近的椅子喊道。

　　宋浮放下手中文件，坐在他拉开的椅子上，接过常野递来的汤匙，“这么多？”

　　看来他估摸错她的“一点点”，常野端来自己的那份，热气盖住他的声音，“你先吃……”

　　她吃不完难道他吃啊。

　　宋浮拨开浮在表面的葱花，舀起一个，小口吹气，坐在对面的男孩埋头盯着自己的那碗馄饨，头顶灯光滑下他的鼻梁，落在他唇边，亮晶晶地一张一翕。

　　“你最近要考试了吗？”

　　“嗯。”

　　“英语呢？学得还行吗？”

　　“就……还行……”

　　“不会的可以来问我，你以后打算报什么专业？”每个大馄饨都包了一整个虾，自从大学毕业，她似乎很久没吃过馄饨，家里没有人包的话，也不会刻意去摊贩上吃。

　　常野没预料到她会关心他高考志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报计算机。”

　　“那次在电影发布会现场，你说你去修电脑，我以为只是借口，原来是在这方面有研究。”宋浮恍然大悟，接着又问道，“那你又去便利店兼职还去去风肆打工?”

　　莫名其妙，对待这种类似关心的行为，有种莫名的排斥，常野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实话，汤匙一圈圈研磨，这同心圆扩散对上她好奇的目光。

　　他开口：“什么都做，也会帮人做些数据。”

　　“都没风肆来钱快。”他平静地补充道，就像说我今天作业写完了，没有丝毫的差别。

　　他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宋浮赞同他，风肆那群家伙人不咋样但是出手确实阔绰。也许和从小的环境有关，也许是有钱人的身份需要撒向空中的金钱来支撑。

　　她想到妞妞。钱霁提醒她之后，她回想到在她们家的许多细节，例如钱霁单独和蔡姐在厨房里谈话，例如临走前的那句你放心吧。那是钱霁对蔡姐的允诺，可那分明是她需要去做的事情。

　　宋浮手一抖，送到嘴边的馄饨滚落到地上，一圈又一圈，像是从高楼坠落。

　　他们总把她当作小孩，偶尔询问意见，经常帮做决定，然后推她走向罪人。

　　“怎么了？”常野走过去，蹲下用纸将滚落的馄饨包住扔到垃圾堆里。

　　“没什么事，”汤匙和碗沿碰撞发出清脆叮响，宋浮擦擦嘴，“我吃饱了。”

　　碗里的馄饨还剩大约一半，她卷起茶几上摊开的文件和笔记本就往房间走去，常野隐隐约约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喂，小桑，快帮我办一件事……”

　　门嘭地一声关上，常野看着桌上剩下的馄饨，还泛着热气，真是浪费，还是吃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