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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溯前 ...

  •   我下定了决心,但我不想告诉知煦,虽然我明白他应该第一个听到我的决定——我太清楚他会有何等反应,那是我绝不希望看到的反应。
      昆仑的春分之祭已过去七日。这些天来,有关‘蓬莱’的唯一情报是,有人在辽东西滨,见到长白叛道众人出海——此外再无其他。我有种再也等不下去的感觉。再难以启齿的事终究还是要说出口。
      晨起用膳,面对一锅煮得稀烂的面条,我实在没有胃口。知煦也只尝了几口便吃不下了。他放下筷箸,道:“你的心事已经想了够久,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笑得有点苦涩,这两天我的魂不守舍他全看在眼里,以他的细致,怎可能毫无察觉。该来的就让它来,我尽可能轻描淡写的说:“我想去阴山。”
      他第一句话:“我跟你去。”第二句才是:“去阴山做什么?”
      “我梦到了被我封印的灵石,‘广莫’。确切的说,是‘回想’。”我道。
      “被你‘封印’?你说的是‘不周’的记忆……”他的脑子真好使,我要表达什么,他立刻就懂了。“‘广莫’出于西,是在阴山?北面还是南麓?”
      “其实,”我不自觉嘴角抽动了一下,“我记忆里,‘广莫’就是阴山。”
      “整座阴山都是灵石‘广莫’?!”他嘴张得老大。
      “准确的说又不是。”我闭上眼睛,那段影像又浮现在眼前。“我看到‘广莫’碎成无数尘埃,弥散到山麓之间,几乎消失不见。但世间万物不会真的消失,我明白。譬如尘烟,或沉降,或飞扬,或四处弥漫,总之只会分得更散更细,直至常人肉眼所不能见。而天理规则,万物无论有形无形,都趋于均质分布,就如墨汁如水化开一般——所以我想我既然见不到有形的它,又仍能感觉它存于阴山千石万木间时,它一定是散布、融合于阴山了。但是,我对它的感应渐渐微弱了……”
      “玄之又玄。”他评价道。“像在听神话故事——你知道我一贯不太信那些的。”
      我想给他个笑容,但没有成功。
      “但是我信你,即使你这些说法有些没头没脑,即使你……”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那将是我害怕的话——“你不完全是是你自己了”。
      “好了,不管怎样,在这里等着也没有意义。所以出发吧。”
      “可是,你真要跟我一起去?”犹豫再三,这话还是不经意说出了口。毕竟我最挂心的是这个,其他的,都算不得什么。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他说得轻松无比。末了还有句更轻松的:“你这一问惹我不高兴了,今天的碗全归你刷。”
      我抱紧肚子蹲着笑了好久,笑到他都回房去,笑到眼泪都蹦了出来,洒得满地都是。
      然后边收拾边想,临走之前如果还有谁该去单独见一见的,那就是知媛了。
      我飞身下山,恰巧在逐暮峰下碰见她。她正提着一篮水果准备上山来。见我步履轻盈行动迅捷,知媛叹道:“金师伯的药果然神效,你的真元这么快便恢复了。”
      关于真相,她知道的不过是‘蓬莱’因搜集宝器与整个道界为敌、而本门有位师叔不幸混在其中云云。洞庭和虎丘两次剧烈冲突她了解大概,也会为长白之叛乱而揪心,但也仅限于此。在她眼中汤师伯是因为追寻敌人才久久未归,而我是无意间卷入冲突受了重伤、回山后才被金师伯治好。三缄其口是师姑的严厉要求,我答应了就必须守诺。此刻我只能无奈的看着她感慨万千,为了并不存在的事实。
      我闪烁其辞,委婉道出我要和知煦往河套一带去,还半真半假的说,是为了‘蓬莱’的事。她听完立即呆住,忧愁霎时爬上她的面容。瞧她嘴唇惨白,鼻头发红,竟是泫然欲泣了。
      人都说女大十八变,知媛近两年果真渐渐变得不像从前,却是慢慢与开朗绝了缘。难得同我独处时,也常常显得心疲神倦,可人前还偏要强打精神,装作没事。只是这两年我跟知煦在外的时间远比留在山中的多,偶尔碰见了,她不肯说也就作罢,竟忽略了。这几日仿佛见她更会发愁了,我终于警觉起来:她的心事,我临行前说什么也要挖出来。
      她哆嗦着说:“你又要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若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我若能跟你一样,想做什么便去做就好了。”
      我拉着她的手,道:“你想做什么,知媛?”
      她弓背垂泪,声音微弱,几不可闻:“我……你别管……”
      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我怎么能不管,你这样把事闷在心里,会一直不痛快的。”
      她忽而挺直背脊,双目已是泪水涟涟。提篮摔在草丛里,水果四处乱滚。“我不痛快,那也是我该得的,你以为我想什么,我想追着师公,一路跟到长白去!”
      我愕然无语。她继续道:“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我偏偏就想着,偏偏就那么喜欢他!他有担当负责任,细致体贴,敬重师父疼爱儿女,我做梦都想着他,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可他是我师公啊!”
      “我伤心,我难过,我活该……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以想着她的丈夫。师公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又怎么能对他心存爱慕?!我卑鄙无耻,师父昏迷着回来,我却想她要是永远不醒了会怎样、她要是不在了师公会怎样!”
      这时我该说什么?我脑子一片空白,勉勉强强挤出些字:“知媛,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她立刻一顿抢白。“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根本就不会理解我看到知欣师妹出嫁时那又欢喜又悲哀的感觉,更不会明白我听说师父要收知啸为徒是那种复杂的心情。你跟知煦,好,两情相悦,哪里会懂单相思的苦楚!你的师父没有女儿在身边处处跟你比较,哪里会知道被冷落的滋味!你有被人问过是否有意于婚姻吗,你根本就不明白心里的人连说都不能说的绝望!”
      诚然我清楚这里气话居多,但我还是一时语塞,只能任她在那儿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她突然奔出去,我就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转过不见。
      我回到山上,烦恼许久,终于忍不住把这些跟知煦讲了一遍,坦言多少同情,多少自责。他起初也吃惊不小,后来渐次平静,任由我长吁短嗟一刻钟,方道:“你不要再内疚了。你视她为姐妹,为她担心为她难过是常情,可这般责备自己就太过了。”
      我摇头道:“可我居然从没发觉过她的心事,也不能帮她排忧解愁。她这样痛苦,偏生我一点也帮不到她。”
      “你听她剖白发泄,已经帮到她了。”
      “可是……”
      “够了,你以为你是谁,天将降大任之人,拯救情痴孽缘众苍生之人?”他蕴讥含讽的表情此时格外好看。“她怎么想、怎么做都是你教出来的?别把自己的责任想得这么大。”
      经他三言两语开解,我舒心不少。最初的烦恼又绕上心头:“可她始终不能忘情,长久下去,一定会被逼疯……”
      “你觉得真的没有办法?其实只要外出多走走,散散心,很快便会好起来。”
      “女子感情细腻浓重,哪里是你说的‘很快便会好’了。”我有点不满。“怪道古往今来,痴心女子海了去,痴心男子几个闻。”
      “好好好,我是说得随意了些。可她长留昆仑更不行的,真不如远离那些令她痛苦的人,呃,我没有对师姑孟师叔不敬的意思。外面花花世界,那么多新奇事物,知媛再痴心情长,总不会成日想着那孽啊缘的了。”
      我承认他的话颇有道理。我决定再去找知媛谈一谈。知煦道:“你去找她,正好我也看看知非,好几日不见了。他最近也心事重重,不过还不要紧。”
      我说声好。他出门去,我一人在屋里,慢慢思考该如何跟知媛说。转了两转,发现师姑来了。
      师姑衣裳不似向来洁白,行动不若飘逸尽显匆忙,很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见到我,她劈头盖脸就是喝问:“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师姑的语气近乎诘责,我倒还算不慌不忙,娓娓道出原委。师姑平素也不是急性子,容我解释一通,脸色好了许多。她道:“刚才见知媛哭哭啼啼,一问方知你说要去河套,急着就赶过来了。”
      我回道:“本该是我和知煦一齐去禀明师姑的,恰好碰着知媛,就先跟她说了。谁知让师姑操心了,是我不对。”
      师姑道:“罢了,也没什么。”她端详我好一阵子,说:“如今‘不周’在你体内,你固有的真元已察觉不出,周身上下全是它的‘气’。似乎灵力强大,无所不能,可不属于你的力量,真能操纵自如么?”
      我宽慰师姑,也宽慰自己:“师伯这几天传授了好些高深法门,我都一一试过,只要平心静气与‘不周’相处,将它视作己身一部分不加以排斥,便能随心所欲,无往不利。”
      师姑叹谓:“这样轻易,不知后来如何……只盼你果然命中福泽深厚。”
      我笑道:“希望师姑的话灵验。”
      师姑闭上眼睛,沉思片刻,道:“前日验证你身上所负‘不周’灵力,似是超过了当日剑池底甄师弟所使出的明庶之力。多半因为它是外物所御,而你是发自本源之故。听说封印需要前一灵石才能解开,没有阊阖剑,不周之印如何解开还是个谜;它跟你又如此融合融洽,更让人好生不解。可现下探究这些也没什么用处……只是,你和知煦都还只是孩子,这么一去,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听师姑口风,她是同意我们去阴山的。“师姑是谁也放心不下的。可我想,‘蓬莱’一定去罗布淖尔找‘不周’了。但是必然找不着,恐怕他们就会一直盯着我们了。假若师姑和金师伯与我们同行,一定会被发觉。师姑也说了,以我们能力,绝对要避免与他们正面冲突。如此看来,还是我跟知煦偷偷出发、单独前往为好。”
      “既然如此……我便和金师兄往塔里木去,说不定还能把‘蓬莱’引开。”师姑言语中饱含无奈。“现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唉,八正齐聚之时究竟是灭世还是通天,我可一点也不知道。‘蓬莱’真实意图是好是坏还很难说,我们决不能就听任他们摆布。知熙,你现在是我方最后力量,能不能从阴山带回‘广莫’还在其次。须谨记自身安危关系重大,遇事万万不可莽撞。当然,若此番能弄清八正本源之事,解除当前疑惑,就更好了。”
      我欺骗了师姑。“‘广莫’在阴山”。事实是,‘广莫’即阴山。我唯一期望,此行能让我回忆起更多最初的事:八正为何而造,何人所造,如何制造?
      “知熙啊,还记得那时在苏州城外,我逼你和知煦立的誓么?”师姑的话将我从无边无垠的想象拉回室内。“誓是真的,但药,是假的。”
      “师姑!”我没听错吗?
      她不无遗憾的说道:“当时也是无法可想。虽然心里有气,我其实从来都是信得过你们的。可你们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不定,我又怎能担保不出差错。骗一骗你们,是教你们多存些忌惮,我更心安些。不过丑话说在前,”她接着停顿一下,十分严肃、一字一句的道:“你们若任意背誓违规,我再不会轻饶!”
      我哑然无语。师姑一派掌门,自然有她要考虑的地方。我还能有什么不满呢。
      师姑见我神态恳切,默不作声,也不再多说重话。隔了一会,她忽然感慨道:“你和知煦在一起也很好。你昏迷之时,他很痛快将你们二人之事坦白了。那孩子不错,聪明懂礼,好学不倦,还敢作敢当,我原本就极喜欢的。当初还想过把知欣嫁给他如何如何。”
      “师姑?!”我努力试着不要显得太激动。“知欣跟他没什么呀。”
      “呵呵,知煦那孩子,表面上克制得紧,连知欣都从没想过他喜欢自己。但师姑到底过来人,还是瞧得出蛛丝马迹的。我旁敲侧击一回,他也只好遮遮掩掩承认了。知欣那年硬说要嫁给青岚,他还失魂落魄了一阵子。”
      我记忆里,知欣出嫁时我真没觉出他有何异常过。如今回想对比,似乎的确有那么段时间,他常常没精打采。不过这样越想越像,倒显得是被暗示的一般。哎,想这么多又有何用,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是我。
      “青岚也是个好孩子,年轻有为顾家疼人的。连知欣也快要当妈了……知熙,师姑和你说这些,是想提醒你,知煦不是那轻浮散漫的孩子,他肯说喜欢,就是打定主意一辈子敬重你爱护你,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你果真有福的话,就要懂得珍惜。”
      我唯唯应诺。一时以为,师姑最后那段话,才是最为重要最贴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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