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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趄趔 ...

  •     第二天早上九点。

      永宁的天依旧如昨日一般的昏暗阴沉,没有阳光。

      快要到元旦,风已经冷的不像话了。

      建华集团的董事长换了人,由于贺振华的离去,这个永宁的建工龙头一半充了公,就为东站项目可以继续顺利干完。

      所以这个老小区的某栋多层的四楼里,再也没有某辆奥迪a4或者别克商务来接人上下班了。

      一切的优越都化为虚无,那个曾经总出现在阳台上叼着烟的中年男人,如今想想就像是一刹不真实的幻梦,仿佛是天赐的,现在收回去了。

      那四楼的一家老小们本来就没拥有过什么,现在更是,只剩下这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和一辆开了许多年的灰色小大众。

      这天要给贺家的老头和贺振华下葬,蒋萍原本是想着就她和贺薇两个人就够了,把这一对父子体体面面的送走。

      贺白和蒋沐凡不能指望,这两个孩子先把自己照顾好都谢天谢地了。

      贺家奶奶这会儿也还病着,就不折腾人老太太了,自己家父母也留在家里,跟楼上的亲家也好是个照应,他们举家从南港过来,蒋萍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可以帮衬的,也就剩下年迈的父母可以帮她这么一星半点了。

      贺振华虽然是本地人,但现在墙倒众人推,那些亲戚朋友知道贺振华是怎么出了事儿的之后,管不管知不知道内情的,都想退避三舍一下,更何况市里的也不让蒋萍他们大办,所以也就没什么人来,还有的远一些的,蒋萍就压根没打电话通知。

      不过贺白这边却是执意要去,他跟杨景在医生办公室长长的谈判了一场,最后杨景才终于愿意放了人。

      说实话,现在蒋沐凡出院都比贺白出院靠谱,蒋沐凡虽然手术时间长,病情更棘手,但一旦把人抢救回来,他身上最重的伤也就是腿上的那一处枪伤,其他的都属于内伤,不碍行动,只要别出去蹦迪去就行。

      可贺白这一处处的都是大外伤,一个不小心就撕裂了,而且这玩意儿你动一下就疼啊。

      八处刀伤,七处胸前一处背后,这放做别人,高低要在病床上瘫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真正活动自如,要不这前几天,基本上只要抬抬胳膊就能疼的人龇牙咧嘴满头掉汗。

      可谁知道贺白是什么东西做的,这几天奔波劳累,伤身伤神,硬是没跟护士站的要一针止疼药。

      最后无法,杨景知道从此这个贺家就得靠贺白了,而且那专案组吵得沸沸扬扬的老贺总,也就贺白这么一个能扛事儿的儿子,硬是拦着他不让走,那多少也是有点不合适。

      当医生的,钻研医术是一方面,人情世故是另一方面了。

      杨景同意贺白外出了之后,跟贺白千叮咛万嘱咐了一大堆,接着贺白就联系了高凌,让她辛苦来接一下自己了。

      那个时候张竹生已经走了,去了祝斌手底下的那几个大西北的工地。

      从张竹生到达之后传来的消息来看,他在那边的对接还算一切顺利。

      早上八点整,贺白吃了早饭,吞下了当天的药片之后,便自己僵硬的换了衣服,一步一步在责任护士的搀扶下,上了高凌早早停在楼下的小轿车。

      高凌带着贺白径直去了殡仪馆,等到的时候,蒋萍和贺薇两个人就已经到了。

      蒋萍跟贺薇是自己开车过去的,蒋萍多少年前拿的驾照,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快十几年没开过车了,只有换驾驶证的时候才会摸一下的驾照,这回直接让她来了个无陪驾上路。

      但这一路蒋萍却出乎意料的开的平稳,连个急刹车都没有,方向打得也是顺顺畅畅,贺薇在副驾坐时间长了都快要被稳睡着。

      他们碰面的时候,殡仪馆的停车场还算空旷。

      这天下了点毛毛雨,雨中还带了些冰茬。

      殡仪馆离山很近,所以温度比城市里还要低个几度。

      贺白身着一身黑大衣,外面套了一个巨大厚实的长款羽绒服。

      穿的是层层叠叠,但他单薄的却仿佛一点都看不出臃肿来。

      蒋萍带着贺薇安静的站在车前,面容平静的看着贺白从车上一点点的下来。

      剖腹产的产妇们,肚子上就一个刀口,出了月子有的都没办法好好的弯腰起身,更别说这个身上都快被捅成马蜂窝的贺白,这也才过了一个多礼拜而已。

      蒋萍看着不远处那个仿佛已经被收了两缕魂魄的儿子,脸上终于动了一动。

      这是家里出事以来,她第一次见贺白。

      是的,自从贺白从手术室出来,就从没见过母亲一面,包括蒋沐凡也一样。

      贺白上车下车这个动作确实做起来有些费劲困难,身上的伤口撕扯一般的疼的他眉头紧锁,但等走起来的时候就好了。

      停车场就他们一家,高凌一进抬杆就看到了贺白家的那辆小大众,将两家的车停得很近。

      贺白三两步就走到了母亲身边,低低的叫了声“妈”,也并无太多表情。

      蒋萍把贺白不轻不重的看了一眼,轻轻的“欸”了一声,扔了一句“走吧”,便没什么话了,转身朝大厅走去。

      这般模样,就好像蒋萍压根就不知道贺白是受了多么重的伤一样。

      贺薇见母亲什么话也没说,连句关心也没有,堪称是冷漠的就这么走了,一时间还有点束手无措。

      她想等等大哥,甚至是搀大哥一把,但又不好放蒋萍一个人在前面,毕竟蒋萍也是身体刚好。

      前后为难的看了看,贺薇冲贺白张了张嘴,见贺白冲她抬了抬手,神色坦然的示意自己去看妈妈。

      贺薇眼神里透出了某种不放心,而后才叹了一口气,转脸追到了蒋萍身后,乖乖的在后面跟着。

      贺白身边也还好有个高凌,但高凌是个古板的不怎么贴心的大姐姐,这么大年纪了,不结婚也不恋爱真的是有原因的。

      她连与贺白并排走都没有的,就如同贺薇追着蒋萍似的,走在贺白身后半步远,跟个保镖似的。

      进了大厅,蒋萍便去办手续去了,留其他人在休息区等着。

      贺老头和贺振华的遗体已经都在这里存着了,贺振华放了有好几天了,贺老头的前两天才到,这父子俩也不知是凑巧的还是约好了似的,刚好能被安排到一起,在今天火化。

      蒋萍捏着办好的手续单子,从一个窗口跑到另一个部门去排队等火炉,把手续单递上去了之后,就没什么事儿干了,安安生生的在一个空旷的大厅等着就行。

      这一套程序就像是在工厂流水线似的,按部就班,没什么血肉情感,跟去政务大厅给自己交个社保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蒋萍麻木的从柜台回来跟孩子们坐到了一起,然后几乎是静坐的,带着她和贺振华的两个骨肉在这冰冷的等候大厅里呆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里,谁也不知道谁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但就是谁也没与谁说话。

      也没人流眼泪,就连贺薇这平常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也定平着身子,跟军训练坐姿似的,在椅子上呆了这么长时间,面无表情,只有眼底带了些低落到极致的哀伤,一声时间好久,坐的她腰酸背痛好无聊都没喊。

      这段时间像是久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但又像是恍然一梦。

      谁的梦都还没做完,谁都没舍得从这场梦中醒来,远处就来了个穿着体面制服的小伙子,通知说让他们去后面等着取骨灰。

      就这么会儿功夫,人就烧完了,变成了一把灰,一辈子就算真的结束了。

      从六斤多的婴孩,一点一点的长到了一百六十多斤的参天大树,最后的最后,又变回了一把六斤多斤的灰,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这一遭就算结束了。

      草草的,却又辉煌的。

      辉煌的,却又仓促的。

      永宁一共两个市级殡仪馆,这个算是最大的那个,从大厅去领取骨灰的地方就要走快十分钟的路。

      一路上萧瑟的冷风,吹的人脸疼,蒋萍带着贺薇在前,贺白独自一人在后。

      高凌不是贺振华的直系亲属,大老远来一趟也挺辛苦的,就让她在休息室里等着了,后面的活儿就自家人解决了。

      没有追悼会,也没有仪式。

      市里不让办,蒋萍也怕办了自己会受不了。

      就这样也挺好,没什么氛围渲染,她能多少逃避一点,也能少想起一点——

      那个能与自己共度余生的人已经先走了。

      曾经把自己追的死皮赖脸,热火朝天的年轻男人,跌跌撞撞吭哧吭哧了一辈子,如今差一点就要实现他年轻的时候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了。

      但这一时疏忽的还是食言了,这让蒋萍有时越来越觉得,一生平安原来真的是一句祝愿,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啊。

      那个能与自己共度余生的人已经先走了,蒋萍不由得觉得,自己的余生也就止步于此了。

      领到贺振华的时候,送骨灰的人其实是不让蒋萍抱的,按理应该是由贺白抱着,因为他是长子。

      但蒋萍说贺白身上有伤,抱不了这么重的东西,于是就自己接过了装贺振华的那一方小小的安处,自己抱着走了。

      还有一个贺家老头,是在贺薇的怀里。

      贺白手里就端着两个遗像,一个是自己的父亲,还有一个是,自己父亲的父亲。

      作为儿子的自己,如今一口气要送走自己头顶上的一对父子,这感觉很奇妙,除了悲痛与沉重,他好像还能感觉到某种宿命的无力感。

      蒋萍和这两个孩子从领取骨灰的地方出来的时候,贺白就腾出了手提前给高凌发了消息,说他们出来了,让高凌直接去车跟前等他们吧,他们直接带着爷爷和爸爸去陵园了。

      但消息一经发出,高凌却一直也没有给他回复。

      贺白其实也是快到地方了才察觉,但他也没工夫去多想,只是带着母亲和妹妹顶着寒风,朝他们的目的地慢慢的走着。

      这一段路是他们一家人,在这人世间的最后能相互陪伴的时光,只是唯有一个遗憾,就是少了个蒋沐凡。

      不过贺白倒是还比较看得开,他是学医出来的,在学校的时候就对于生死有了比同龄人稍微高一些的体会与见解。

      虽和真正征战在一线的那些医务人员还有所距离,但多少还是能想得明白何为生命诚可贵,这个时候,蒋沐凡保证自己的身体安然无恙,要比送这一把灰埋去一块儿小土地来的实在。

      就是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换做平常人大概是不足为重的几百米。

      但对于现在这个身体情况的贺白来说,却还是有些吃力的。

      先是一大早吹着冷风在这里折腾了一上午,又是在那空调不大好的等候区里呆了两个小时,现在还要端着两个颇有质感的相框走这么长的距离。

      起初贺白还感受不到什么不舒服,但也就到了这会儿,他才开始蓦然发觉到自己浑身已经开始使不上力,有些瘫软了。

      也就是在贺白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就快要端不住手里的这并排的两个相框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高凌开过来的车。

      此时贺白的两鬓已经湿了,瞳孔甚是有了些无法聚焦的架势。

      他内心只想着等上了车就好了,就能缓口劲儿的时候。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和高凌并排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贺白走在最前,头一个看到。

      随之他便是脚下一顿,差点被后面闷着头朝前走的贺薇追了尾。

      贺白的喉咙发紧,眼底闪过了一丝惊慌,在这冷风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正正对上了那同样惊愕的视线。

      那人嘴巴里似乎是嘟囔了一句“哥”,接着便肉眼可见的脚下一个趄趔,倒向了身后的车门。

      伴随着高凌复杂焦急的一声惊呼,“嗵”的一声,蒋沐凡便摔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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