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命》灵诃

7、韦蝉衣

　　韦蝉衣，或者说司命，她并非完全看不到忘川发生了什么，她很清楚自己不是被那拙劣的幻象困住，而是被自己的回忆困住。
　　司命，司亿万人之命，却管不了自己的命，也管不了她的命，韦蝉衣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

　　一条从天幕垂下如银河的长河从开满赤红之花的大地上流淌而过，从璀璨银色渐渐变为玄色的河流之上浮现着形形色色的记忆，如漂浮在空中闪烁着并不刺眼光点的珍珠，它们随着沿河岸缓缓而行的魂魄一起飘向远方。
　　包裹着她的曼珠沙华逐渐趋于透明，取而代之的她陌生无比却也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她终于从中，找回了自己的记忆。
　　她生在佛国阿毗昙花之下，僧人曾说她天生就是要成神的。

　　她想起来人间王朝更替之际，混沌之气从地底生出，在凡间的一切生物命运都受到了牵引，走向了其他方向，就算她真在十几年后飞升，拿起三命笔做起司命，面对这种情况其实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果这种东西，还是交给人自己处理比较好。

　　可是高居三十三重天的神却找到她，给了她一个人的命簿，要她在必要时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去将命簿上的事实现，否则此人迟早会弑神，扰乱秩序。
　　她结过那张薄薄的纸，看到了那个名字，李玄幽。

　　她生来无父无母，无有姓名，曾经被抚养她长大的人称呼过阿毗昙，飞升之后旁人都称呼她为司命，姓名这种东西，向来是个代号，她从未在意过别人叫她什么，直到去人间走了一趟。
　　她在初冬时来到一个战后的村庄，碰见了算命先生，还有偶然行军路过此地的李玄幽。没曾想在这个荒郊野岭的地方，还能碰到一个真本事的人，算命先生对她说，自己乃是神女下凡，完成任务后就要回到天上去，为金蝉脱壳之意，所以干脆取名叫韦蝉衣，岂不妙哉，她拍手称好。

　　算命先生在临死前用一双盲掉的眼睛看向马上俯视他们的李玄幽，然后便是一阵大笑，指指她又指指李玄幽，她也不知道这人在笑什么，人总是会有这样那样奇怪的地方，她表示理解。在他死后，韦蝉衣按照约定买了棺材烧了纸把人葬了，算是付了名字的钱。
　　韦蝉衣本就想找机会去接近李玄幽，之前特地在她行军路上等着她，可是她每次连看都不看自己，直接带着人马就飞驰而过，这一回她终于能搭上话，幸亏李玄幽对自己有些兴趣，铁定是对自己挑选了好久的面皮颇为喜爱，又或者是对自己暗藏在美丽外表下的才华表示倾倒。

　　她计划了好久，到时候努努力做个幕僚什么的，到时候把消息卖给梁国，做个双面奸细两头吃，岂不美哉，到时候李玄幽需要什么时候死，岂不是就掌握在自己手中，韦蝉衣表示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但是事情却有些微妙的偏差，韦蝉衣虽然凭借自己可怜的孤儿身份成功混进李玄幽的队伍里，可是数日下来李玄幽却只是找她来说说话，扯些和军务无关的闲篇，她就只好乖乖在军队里照顾老幼妇孺，想着怎么让战无不胜的李玄幽死在梁国的攻城之战中。

　　韦蝉衣做了这么多年司命，见识过的悲欢离合不比李玄幽剑下亡魂少，她虽然对政务什么不感兴趣，却因为见过无数皇帝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而透露出格外熟稔，讲多了之后她自己都有点害怕，怕李玄幽以为自己是来暗害她的，到时候被她一剑砍了还得重新捏个人。
　　但是李玄幽却总是觉得她不会做什么谋逆的事，还经常和她勾肩搭背地拉扯着，她脱下铠甲处理完军务就找来韦蝉衣去自己的军帐中喝酒，喝醉了就倒在硬床板上，脸对着脸说些胡话。

　　韦蝉衣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奇妙的体验，她没在天上喝过这样烈的酒，也没这样贴近另一个人，情不自禁就用手描摹着她俊秀的五官，李玄幽神情总是冷的，可是醉酒后的皮肤却很暖。李玄幽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摸得开心，指尖正好抵在她的唇上。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受韦蝉衣控制了，李玄幽伸手顺着她衣服后摆扯开衣服，从上而下抚摸她的脊柱，带着茧子的指腹掠过背后细腻的皮肤带起一阵颤栗，韦蝉衣勾着她的脖子，只知道哼哼唧唧的，不知道拒绝也不知道迎合。

　　李玄幽的略带苍白的嘴唇离她的很近，近到她能清晰感受着李玄幽略带仓促的呼吸，向来老神在在的将军，此时声音都紧绷在一处，她问：“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韦蝉衣摩挲着她的脖颈和锁骨间的皮肤，听到这话微微一怔，她其实应该拒绝的，可是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替自己回答：“我当然愿意。”
　　酒不自醉人自醉，说的就是她们俩，谁也没办法自欺欺人，骗自己说没有动情，是在这夜呢，还是在第一次对李玄幽感受到心动的时候呢，又或者是初次见面呢，她就不再是司命，而是拥有名字的韦蝉衣了。

　　她曾经是一座精心雕刻的石像，只有在触碰到爱时才会长出血肉，韦蝉衣能感受到每次见李玄幽时心中的喜悦，李玄幽从战场上平安归来时感受到的放松，李玄幽排除万难许自己婚礼的感动，伴着风雪声依偎在一起时的放松，有了血肉，变得像人，韦蝉衣也会感到害怕。
　　她本是奉命来将李玄幽引入死亡的人，可是现在她们已成婚，韦蝉衣做不出来，她独自一人时常常想，如果死亡是李玄幽注定的结局，那么自己会陪她一起共赴死亡，与此同时她开始怀疑天神让她这么做，究竟是对的吗？

　　在命簿上那场攻城之战前夜，她又拿出三命笔写下李玄幽的命运，她发现命簿上多了自己的身影，原本只有李玄幽一人死去，可是现在却多了一个人，那就是自己，自己的凡人名字出现在上面，说自己会被敌军杀死。
　　还没来得及欣喜的韦蝉衣被神带走，终于明白什么叫立于危墙之下，那看似德高望重的天神时时刻刻看着监视着她的动向，在得知她爱上李玄幽时震怒不已，化身来人间将还是凡人的她捉到梁国军营，要让她亲自看着李玄幽死在梁军手中，韦蝉衣不可能让他如愿，直接夺过刀来将自己的脖子抹了。
　　生死之间，她终于似有所悟，或许不按命簿上所言行事，李玄幽被旁人定好的命运也会有所改变。

　　回到天上的韦蝉衣没来得及找那天神算账，赶到北凉军营时却只看到李玄幽在大火中倒在血泊中，她的血都被她的佩剑吸得干干净净，韦蝉衣哭着喊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眼睁睁看着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李玄幽将敌军杀了个干干净净，她没必要阻止，神为他们设下阵法，强行扭转战局，就要接受因果反噬。
　　大火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那张神批下的命簿，但是它最后也在韦蝉衣手中碎成了纸屑，她们究竟抵抗过命运了吗，韦蝉衣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心中有了仇恨。

　　以身祭剑，剑从此就会成为祭剑人的名字，她原想用着玄幽剑去杀了那天神，可是她原本就充满煞气，她若是再拿她弑神，恐怕就再无转圜余地，只能先将李玄幽安置在佛国来去除她的煞气，或许百年千年后就能再入轮回。
　　最后她拿着三命笔杀上了三十三重天，天神口中弑神的人竟成了韦蝉衣自己，神血淌过脚下，脱力的韦蝉衣失去知觉，本命法宝三命笔也没入人间，在罪域中关了几百年，她被剥夺神格，押去轮回井受罚。

　　在行刑那天，她看到了一身黑衣，在忘川边游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的李玄幽，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那些欺骗是真，那些痛楚也是真，韦蝉衣不敢用司命的身份和她相认。
　　但愿下次在人间相遇时，我们能忘却前尘，在全新的人生里，以新的名字认识，那时候你不再是背负着一国之命的将军，我也不是天上的小神仙司命……

　　飞雪漫天，四下无人，司命伸手接住了雪花，并不寒冷，那雪在手中竟然没有化开，她心中猛地一颤，急忙将手中的雪花抖落，这才认真地审视起周围的一切来，人间啊，她真是好久没来了。
　　她拂去身上的积雪，漫无目的在雪中走着，恍惚间一抹红色出现在这苍白之中，是一个穿着喜袍的清丽女子，欢喜地冲自己挥挥手，她虽与这位女子素未谋面，却一眼就知道是谁。
　　司命提着裙子向她走过去，想知道她有没有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然而她还没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人拽着向后拉，但这茫茫天地中什么时候又多出了另一个人，她惊诧地向后看去，竟也是一个身穿喜袍的人，而那淡漠的眼神与玉雕一般的面容，居然也是那个女子！她刚想开口问这里是哪里，眩晕感席卷而来，眼前的一切都没入黑暗。

　　在漆黑中她依旧是清醒着，略带警惕地审视周围的一切，俶尔无数白色的流光划过她身边，像是碎裂开的月光一般，置身其中便如沐春风般舒畅，她不由伸出手去触碰这光芒，那光就似讨好一般绕着她的手指，眨眼间那光芒没入她的身体，她没来得及惊呼就失去了意识，最后一瞬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蝉衣，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