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李玄幽 ...

  •   雪肤花貌身姿清冷的女子撑着伞慢悠悠走到这只女鬼身前,笑着将伞遮在她的头上,方才还脆弱如灯火的魂体瞬间化成了活人一般,连脸上红润不似真人的血色都清晰可见。
      李玄幽伸出手撩开遮住她眉眼的长发,赫然是三日前丧命定州城的韦蝉衣无疑。
      她的眼睛依旧黯淡无神,玄幽毫不怜惜地掰起韦蝉衣的下巴,后者才动了动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

      千年前李玄幽曾在冥府忘川与她擦肩而过,依稀记得她的相貌,眼前的凡人女子虽然瘦弱可怜,却和她有几分相似。
      司命,掌握着天下人的命运,却管不了她李玄幽的命,也管不了自己的命。
      何其可笑。

      玄幽呢喃出声:“司命,终于找到你了。”
      可眼前唤作韦蝉衣的女子意识到自己的境况,又莫名被玄幽喊着司命,她只是不解,微微侧过头去却被玄幽禁锢地更紧。
      “你欠我的,总是要还的。”玄幽甩开她的脸,虽然仍然是笑着,可面上又冷漠又执拗,让韦蝉衣有些惧怕,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众人都没看见过玄幽这般认真的模样,纷纷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她半分,玄幽却并不关心旁人如何反应,转而扶着司命的手,一步一步引着她来到了那雕梁画栋的院里。
      桂花凌乱飘洒渐渐露出了那院落的名字,秋园。

      韦蝉衣对这样的结局并没有感到意外。
      她幼时就被全江南的大夫判定活不过二十,既不能入宫做女官,也不能嫁到权贵世家做联姻工具,她被族里长辈挑出远嫁边塞早就摆明了她作为一颗弃子的最后价值。恍惚间听到了离家时母亲略带怜悯地说道:“乖囡囡,嫁给了小将军也算你没亏了这辈子,陛下很是满意,叔伯们也十分欣慰,你且安心去吧。”好像在关切,却又那么冷漠。
      她向来无力反抗,也做不了属于自己的选择,若是能有来生,多么希望她可以……可是现在她已经死了吧,或许正徘徊在传说中的冥河边,就这样颇为凄惨地回忆自己如朝颜花一般短暂的一生。

      大约是有人听见了她在心底默默祈愿,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一道身影,不染纤尘的女子撑着黑伞,五官明媚却神色凌厉,似是一把精美的剑淬满风霜,明明近乎融于黑暗,可仍旧能看清她身姿翩然不似人间女。
      她原本低垂的眸子突然朝自己看来,眼中有着她看不懂的探究,和如雾气一般丝丝缕缕的愁怨,她又蓦然一笑,低低唤了声一个女子的姓名。
      好像是她的名字,却又听不真切,她分明不认识眼前的女子。

      韦蝉衣张嘴想问问是何人,姓甚名谁,却怎么发不出声音,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大变样,焦急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道如比拇指还粗的伤痕,她轻轻咳了一声,发现虽然沙哑却能发声,不由得松了口气。
      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在敌军刀刃下自尽了,血流了满地,嘴里是血,眼睛里也是,人死而不可复生,她现在却是全须全尾地在这个陌生房间。

      这是一个极为华美的女子闺房,比她在韦氏看见过最奢华的院落府邸还要金碧辉煌,目之所及就没有不值钱的玩意儿,她躺着的床上铺了柔软细腻的白狐皮毛,被用作幔帐的鲛人纱,滚落在角落里有碗口大的夜明珠。
      近些年战乱四起,可是陛下却不知怎么的却越来越喜欢搜罗这种物件,民不聊生之下就把手伸到了氏族身上,族中长辈都曾为此叫苦不迭。
      她小心翼翼掀开身上用金线勾勒花纹的丝被,放轻脚步向外面慢慢挪动,暗暗惊讶于这竟是快赶得上皇城了,

      在一片奢豪中她的目光却被一张画纸吸引,在黄梨花木桌案上堆着玉石宝器,不乏首饰,毛笔和铜镜,正中央却平铺了一张最为普通的宣纸。
      看墨水风干的程度已有一段时日,那上有一女子在圆月下翩然起舞,栩栩如生似眼前人,韦蝉衣无端觉得熟悉,可又觉得大约是曾看过类似的仕女图便不做多想,图画角落还有一行飘逸凌厉的题字:
      “吾妻十八岁,于秋园作。而今独留我,空怀抱,梦萦魂牵,肠断江南道。”

      秋园,此处便是秋园。
      看样子这里竟曾是作画之人和妻子的爱巢,只是可惜这画中女子或许也是早早离作画之人远去。
      韦蝉衣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想着大抵那将军也已丧命定州城了,这世上应该无人为她作画,可是她竟然感受不到半分伤心,只是感叹世事无常。
      她这般漫无目的想着,不经意一个抬头便对上了铜镜中那双眼睛,映照出的不是她的面容,而是方才睡梦中出现过的女子!

      韦蝉衣猛地转身却被桌案挡住了退路,只好反手撑着书案看着她一脸似笑非笑,她察言观色多年竟是看不懂她幽静面容下是何思绪,一时间往日里刻苦学习的氏族礼节被抛在脑后,也不知说什么应对才好。

      女子朝她伸出一只带着伤痕的手,韦蝉衣忍住不屏住呼吸,然她只是拿起了桌案上那幅画,原本她周身的霜雪气度竟是不知觉柔软几分,她问道:“你可听闻过,北凉女将李玄幽的故事。”
      韦蝉衣点头又摇头,“前朝之事,略有耳闻。”

      那可是令所有人都闻风丧胆的战神李玄幽。前朝废帝荒淫无道,为了巩固地位甚至想残杀自己年幼的太子,是李玄幽护着太子将废帝赶下那个位置。可是这阻止不了王朝覆灭,大梁的军队濒临城下,与守城的李玄幽对峙数日,但最后她还是不敌大梁军队。
      传闻中原本已经决意赴死的李玄幽在听到自己的妻子死在战场后,便以身祭剑,屠戮了那一场战役中所有的梁人。
      世上之人多斥责她愚忠,残暴,以及不顾世人眼光娶了个不知姓名家世的女子。

      在玄幽说自己便是作画之人时,韦蝉衣就直觉,她就是李玄幽。怪不得她着黑衣,素手带伤,气质冷冽,韦蝉衣是个不折不扣的梁国人,在猜测她是那个已经作古快一千年的人时,已经开始浑身颤抖。
      黑衣女子只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微微挥手那画纸便瞬间消失不见,韦蝉衣瞪大眼睛将这样变戏法一般的画面看了个真切,腿一软顺势跪在地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韦蝉衣,想着她大抵也猜出来了,只说道:“我,即是李玄幽。”

      韦蝉衣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跪都跪了,顺便将方才忘在脑后的礼节拾起来,挺挺腰杆给她行了大礼,道:“谢过恩人,小女子早就听闻过将军大命,如今得见真是喜不自胜。”
      说是这么说,她们本就是隔着家国仇恨的两人,可是韦蝉衣对着这张脸,不知怎么的,却没有多少即将被杀的恐惧。

      李玄幽原本似笑非笑的神情却淡了去,半弯着腰伸手轻抚她的面容,那手似玉石一般冰凉,虽不至于打寒颤却像是在肌肤上留下烙印一般,让她的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全都缠绕在她冰凉的手指上,紧接着她的指尖就顺着脸颊缓缓落在了她脖子上的伤疤上,拇指像摩挲戒指一般抚过那一处。
      韦蝉衣后背一阵酥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想逃,反而想抬头看看这位仙子是什么样的神情。

      像,实在是太像了,眼前的女子明明是司命的转世,她应该向她讨罪才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能从司命的神情里窥见几分自己妻子的模样。

      李玄幽的妻子是乡野出身,独自一人,行军途中李玄幽将她带走。李玄幽从来知道自己喜欢女子,她的妻子是她冒着天下大不韪也要明媒正娶回家的人。
      战争如此残酷,如果不是自己,以她的聪慧,大抵去哪里都能自由自在的活,如果她离开了,或许她就不至于死在敌军刀下。
      她恨司命为她们批下的命,更恨面对既定的命运无法改变的无能为力,所以她选择了以身祭剑。

      爱恨情仇,离别悔恨都早已离眼前的女子远去,韦蝉衣只是司命众多转世中的一个罢了,甚至她也嫁给了将军,也死在敌人刀下,如此相似的结局。她将心中那股涟漪抚平,只静静凝视这张熟悉的面容。
      李玄幽自问,她真的恨司命吗?她不知道,但是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要靠司命得知自己妻子的下落,哪怕只是找到转世,远远的看上一眼也是满足的。

      韦蝉衣被李玄幽虚扶着手示意自己站起来,虽然就算站直了也不比她身姿修长,可是却比跪着的姿势要好上许多,想来奇怪,按照往常她跪上一盏茶的功夫便会头昏眼花乏力无比,今天却是没有半分疲惫之感,膝盖也毫无感觉,她摸摸自己的伤疤,终于明白这并不是她身体恢复正常,而是失去了知觉。
      她忙问道:“玄幽……玄幽仙子,那我现在是?”

      李玄幽听到这声仙子差点就要笑出了声,做了数不清年头的煞神,竟是难得听见自己被叫一声仙子,再凝神看着这张懵懂的面孔,属于人间女子的柔脆和那年在冥河忘川旁上惊鸿一瞥的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神情大不相同,巨大的分裂感油然而生。
      犯了错的神仙堕入轮回后每一世都这般困苦,司命竟然也会被人的命困扰,还真是可笑至极,她想。

      到底是谁在操控她们呢,不论是人还是神,都陷在了名为命运的蛛网中,千丝万缕缠缠绕绕,终究是逃不掉,挣不开,李玄幽在人间沉浮了一千年,司命也在人间受苦受了一千年,竟然分不清谁更惨。
      李玄幽想,只要能了结了这份荒唐因果便足够了。

      此时她心中纠结万千,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不妥,她道:“长刀断芳魂,红衣作花冢,姑娘难不成忘了自己早就死在了定州城,如今你现在可是鬼,既然已经成了鬼自然不会有寻常知觉。”
      神灵的魂魄果真是奇特,死后如果不去冥府投胎,便是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存在,就像李玄幽自己如今这样。

      韦蝉衣怔怔地看着自己苍白的手心,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将她涌来,恍惚之中以为自己死而复生,不由得苦笑一声,活过来也没什么好的。令玄幽略感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太意外,反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低垂着眼不知思绪又飘在哪里去了。
      李玄幽问着,近乎引诱道:“怎么生无可恋到如此地步,难道真的没有半点不甘,没有半分不舍?”

      “我只是一个寻常女子,生在乱世难免命运多舛,还有无数家世不如我的黎明百姓,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盼着这煎熬休止,结果还是有数不尽的人没了,死去或许只是脱离苦海罢了,大约这些苦难在仙人眼中确实是如蚂蚁一般微小吧。”
      她说完便后悔自己多言,明明从前还谨记着慎言,结果到了李玄幽跟前就像是嘴里没把门的一般,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便又小心措辞来找补,“这些都是小女子一时妄言,请仙子不要放在心上。”

      李玄幽听了这些感叹便不由烦闷,曾经也有人用这样的口吻感叹,内容无趣每每令她头痛不已,可是再也没人对她这么说了。她也不再追问下去,而是转而问道她生前还有什么愿望。

      一旁仍紧张的韦蝉衣没有收到仙子的谴责,心想往常这些话被长辈听到肯定免不了一顿责难,在他们眼中这话还轮不到她一个闺阁女子来说。
      但是李玄幽就像是庙中静坐聆听人愿望的神像一般,只是安静地听完了她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既没有否认也没有多加赞赏,这对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不由感叹她虽然凶名在外,看起来不近人情的样子,没曾想这么温柔,还来询问她的愿望。

      “我想吃糖……那种硬硬的但特别甜的糖。”似乎想到什么,她声音低了下去,轻声道,“我还想看看外面的风光。”
      “第二个愿望可是难为,一来你说这外面的风光究竟是哪里的风景,我总不能花上几百年带着你去周游;二来你是孤魂野鬼,若无我那法器加持很快便投入轮回,再次轮回也……”李玄幽的话一顿,又不着痕迹地说下去,“不知是否有这样的机缘。”

      韦蝉衣也知这样的话颇不着边际,正要对她收回这个愿望,她已起身带着她向屋外走,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是不受控制地跟着她。
      李玄幽莞尔一笑:“先满足第一个愿望,带你去吃糖。”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