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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宁闲 ...

  •   月上弦,夜深沉,林间的风夹杂着无名孤魂的哀泣将野蔓吹得轻轻颤动,此外,也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蝉鸣,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叫人听得有些心烦。

      水面上,一盏孤灯的倒影轻轻摇曳,一支竹竿在那倒影上随意一点,那光便被拨散,粼粼然,许久才恢复平静。

      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直奔湖边而来,仔细便能从这脚步声听出来人只有一个。

      但是,在他的身后,还有数不清的杂乱细碎的脚步声,随着被追赶的人离湖越来越近,那些紧随其后的脚步声也越发迫近,追上这人,也只是须臾之间的事。

      “道友且留步。”湖心亭上,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缀在围栏边上,突然唤住了奔跑中的人,因为尚还有些距离,那道声音有些飘忽,倒像是夜里诱惑行路者的山鬼。

      像是中了邪一般,被唤住的人险些忘记了自己还在逃亡路上,他搂紧了怀中之物:“敢问这位道友尊姓大名?”

      亭中人静了一下,说道:“你抱着的那孩子,可是姓池?”

      “……”那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顿时警觉了起来,手中的剑护在了怀中孩子面前,“你是魔道中人?”

      那人浅浅一笑,飘在他周围的那张孤灯如闻召唤,随着那人细长的手指比着的方向飞了过去,也是见了鬼,那灯飞过去之后,那些追踪者的脚步声瞬间消失,密林里又只剩下了蝉鸣声,仿佛那些闯入者并未来过。

      也不知道那些人被传到了哪里去。

      中年人松了一口气:“多谢道友救命之恩,池某没齿难忘!”

      “不必言谢,”那人从围栏上跳下,向他走来,因为未着鞋履,那人走动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先生打算带着这孩子去往何处?”

      这句话让原本已经放下了戒心的中年人又顿时提高了警觉:“还不知道友名讳?”

      “宁闲。”那盏灯回到了主人身边,昏黄的灯光照出一张冷若寒山的侧脸,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八岁左右的年轻公子,身形瘦挑,容色绝丽,面颊微鼓,一双桃花眼微挑,不笑亦含情,只看面容似乎还带着几分不知世事的天真,然而看到他的眼眸时,你会发现他的眼中冷得没有一丝感情,反而透出孤绝的杀气。

      这个名字对于中年男子而言并不陌生,在今天之前,他曾经听过这个名字无数遍,虽然他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

      “如何能证明?”他问。

      宁闲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了中年男子面前,道:“我离开池家多年,你未曾见过我,但该认得此物。”

      男子定睛一看,眼泪就下来了,此物乃千年沉铁所铸,上面刻着遣川二字,正是池家家主池遣川的私人印信,是家主少年时亲手镌刻,这天下不可能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池遣川两年前命人将此印信送到了瑶台山折月宗,作为池家少公子的生辰礼。

      池家少公子不姓池,名唤宁闲,与池遣川并无血缘。

      个中缘由他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见印信如见家主,眼前这位公子是值得信任的。

      “属下池年,见过公子!”因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池年不便行礼。

      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变故,为了保护这个孩子的安全,一路上折损了许多兄弟,到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人,而他自己也已经身受重伤,强弩之末。

      宁闲上前一步,细看他怀中的孩子,看起来已有八岁左右,阖目而眠,但睡得并不安稳,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双手紧握成拳,时不时挣扎一下。

      “少主中了魔门的毒,”池年将孩子额角沁出的细汗擦去,“是属下保护不力,让魔门的人盯上了少主,也不知中的是什么毒,要如何解。”

      宁闲的手轻轻拨开孩童的领口,只见他的心口位置浮现一道枫叶大小的黑色印记。

      “冥河引,天下中过此毒的人不超过十个,”宁闲说道,“没一个活下来的。”

      池年脸色煞白。

      “这不是你的错,魔门的人向来心狠手辣,你修为不及他们,不可能护得住他……”宁闲顿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情,你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是。”池年拢好孩童的衣物,眼露悲色。

      池年怀中的孩童,名唤池连昼,为中原池家与花家联姻唯一的血脉。湛阳兰泉山庄池家,世代铸剑,为天下第一剑宗,人才辈出。到了池遣川这一辈,更是锻造出了神级法器,惊涛剑,一剑出而天下寂,从此无人再敢质疑池家在修真界的地位。约九年前,池家与西南炼丹世家花氏一族联姻,当时还是池家少主的池遣川迎娶了花家二小姐,花溪。二人原本便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不到两年便锦上添花,诞下一子,名唤连昼,这桩姻缘不可谓不圆满。

      然而就在月余前,魔门突然进犯中土,金陵傅氏惨遭灭门,幸存者唯有年仅十二岁的傅氏少主傅兰霖,傅家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魔门将其洗劫一空后安然退出中土。

      这场劫难来得毫无预兆,众家甚至都来不及支援。

      没多久,北海韩家家主韩诏然集结各个宗门,共同商议讨伐魔门一事,除去几家与傅氏素有嫌隙的宗门,大部分宗门都参与了此次讨伐,且不言魔门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唇亡齿寒之理谁人不知,此次被灭的是傅家,焉知下一次会不会轮到自己。也有那势微的小宗门,只求自保不愿多生事端,但亦不敢得罪韩家,也派了点人充个场面。

      作为第一剑宗,池家是首当其冲要出力的,然而发起这次行动的韩家,却只派了百来个人,看起来数目不少,可其中要么是外门弟子,要么是资质低下不得晋升的修士。

      由中土各宗门组成的将近万名正道修士的队伍,长驱直入魔门地界,由此展开了一场长达一个月的对战,双方皆死伤无数。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本该在魔城指挥作战的魔主燕九幽,居然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湛阳城,带着他的魔兵魔将,在兰泉山庄展开了杀戮。

      这是一场针对池家的复仇,也是对正道诸宗门的杀一儆百。

      留在池家的家主夫人花溪,率领留守在湛阳的家众拼死抵抗。

      然而只是化神初期修为的花溪在大乘后期的燕九幽面前,如同蜉蝣撼树。

      仅仅不到一日,池家溃败,遭受魔门惨无人道的血洗。

      血气弥漫在兰泉山庄上空久久不散,但湛阳诸宗门,竟无一人相救,不敢,也不愿。

      收到花溪传音的池遣川心急如焚,当即率家众回援,然而等他赶到时面对的只有花溪那已经变得冰冷的尸体,和被血海浸没的整座兰泉山庄。

      这一天,整个湛阳城都听到了池家家主如陷入绝境的野兽般的哀号。

      许是为了看自己的宿敌绝望的样子,燕九幽站在兰泉山庄最高处俯视着池遣川跪地痛哭,他恶意地描述着花溪死前的惨状。

      “这就是你想要当英雄的下场,池遣川,你为了替无关的人讨公道,把你最爱的女人和你的所有族人推到了本座的刀下,今日之事,便是本座给全中土自诩正道的人一个警告,从今日起,与我魔门相抗,下场如同池遣川。”燕九幽低沉的声音传入了所有正道修士的耳中。

      池遣川睁开血色的眼瞳,他入魔了。

      “家主入魔之后,与燕九幽战了数百回合,最后与燕九幽同归于尽,”池年低声诉说道,“夫人早在魔门攻入山庄之前便命我等保护少主先撤离,但是魔门的人将山庄包围得密不透风,我们拼劲全力也无法逃出去,燕九幽抓住了少主,幸好夫人及时出现,可太迟了,燕九幽已经在少主身上下了毒……”

      宁闲静静听他讲述着这一切,哪怕这些他已经深刻地经历过了一次。

      “公子……”池年愣愣看着眼前面无表情地流着泪的宁闲。

      宁闲听到呼唤声仓皇回神,才发现面前的人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他摸了摸眼角。

      他居然哭了。

      重新恢复冷静后,宁闲问池年:“你想带着他去花家?”

      池年点头:“花家地处西南,魔门应该攻不到那里,而且花家或许能有法子解少主身上的毒,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不必去了,”宁闲摇头,“花家已经毁于魔门之手,无一人存活。”

      池年心一凉,他没有想到连花家也没能逃过魔门的毒手:“公子怎知……”

      “燕九幽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能替池家报仇的人他都不会放过。”燕九幽从魔城带走了两路人马,一路随他前往池家,一路直接到达花家所在的西镜谷,花家世代炼丹,实力弱于池家,甚至比池家更早就沦陷,所以即使花溪一早便向花家求援,也已经无人能够回应她。

      池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中土两大世家,一日之内皆覆灭于魔门之手!

      悲痛之余,池年亦为怀中的孩子感到难过,今后在这世上,他便无依无靠了。

      不,或许还有一个……

      池年抬头看着眼前的公子,他的眼角还泛着微红,神情却冷静地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池年在犹豫,他不知道宁闲是否值得托付。

      “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池连昼,”宁闲看出他心里的纠结,直言道,“我要带他走。”

      “我知道你不希望他面对燕九幽这样的敌手,若是遣川和小溪还在的话,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这孩子背负着仇恨生活,”宁闲道,“但是,只凭他是花池两家唯一的后人,正魔两道就绝对不会放过他。你是想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后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却无能为力,还是从今日起背负起这血海深仇,长成为一个真正无坚不摧的强者?”

      池年沉默了许久,将沉睡中的孩子递到了宁闲的手上。

      “我是个无能的人,没办法保护少主平安长大,这孩子就拜托给公子了。”说罢,池年给宁闲磕了三个响头,血从他的眉心流下。

      宁闲皱眉:“你不必如此。”

      “池家待我恩重如山,我本该替家主和夫人报仇,可恨我修为浅薄,力不从心,这三下也算是我向家主请罪了。”池年哽咽道。

      宁闲暗叹,他递给池年一个玉色丹瓶:“你身负重伤,能走到这一步已属不易,今后便自寻出路去吧。切记不要在外人面前暴露你池家人的身份,不仅仅是魔门中人,这中土各个宗门各怀心思,你的身份只会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多谢公子……”池年接过丹瓶,忍不住问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宁闲垂眸看着怀中依然呼吸急促的孩童:“没有打算,且走且看,先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池年长叹一声,拜别了宁闲和少主人,今后便是各安天命了。

      灯盏忽闪,如一团鬼火在林间晃荡,伴随着清脆而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叫人忍不住屏息。

      池连昼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萤火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钻进了草丛中消失不见,鼻尖嗅到淡淡的气息,有点像冬天的时候娘亲带着他上山玩雪时闻到的味道,冰冰的,甜甜的,他忍不住像小狗一样多嗅了嗅。

      然后他发现刚才睡梦中耳边听到的铃铛声似乎是从脚下传来的。

      他忍不住低头想去看个究竟。

      “小孩,别怪我没提醒你,再乱动,我可就抱不住你了?”男子的声音在池连昼耳边突兀响起,带着几分冷然和不耐。

      池连昼直起身,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你是谁,年叔叔呢?”

      “我叫宁闲,是你父亲的结拜兄弟,从今以后,你就跟我混了。”抱着一个八岁的孩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宁闲将怀里的小孩往上托了托,这小子看起来瘦,没想到还有点分量,“你年叔叔走了,把你交给我照顾,今后要喊我宁叔叔。”

      “宁叔叔……”池连昼重新趴到池连昼肩上,小小的脸像个糯米团子被压得鼓起了一边,他眼里泛起泪花,“我爹爹和我娘亲经常说起你,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们呢?”

      肩上传来的温热气息让宁闲怔了一下,抱着小孩的手微微收紧,没什么血色的双唇抿了一下,声音嘶哑而疲倦:“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回来。”

      池连昼瘪了瘪嘴:“宁叔叔,我们这是去哪?”

      “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的地方。”宁闲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池连昼,他原本担心池连昼醒了以后会哭着闹着要找爹娘,可这孩子却并没有多问一句,不哭也不闹。

      是还不明白生离死别的含义吗?抑或者只是将那份恐惧和难过藏在了心里,不愿让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

      “宁叔叔,那个灯笼为什么飞来飞去的,像蜻蜓一样。”池连昼忽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头顶飘着的灯。

      “那是九转心灯,有自己的灵识,你说它像蜻蜓,小心它烧你头发。”

      小孩吓得瑟缩了一下,似乎真的怕那灯笼过来烧自己,但是又抵不住好奇:“宁叔叔,你身上为什么有血的味道?”

      “路上踩到了脏东西,不小心沾上的。”宁闲懒懒地应道,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小屁孩。

      小孩吸了吸鼻子:“那宁叔……”

      “再多问一句,我就把你扔水里喂鱼。”宁闲警告道。

      小家伙这才老实地闭上了嘴。

      没多时,宁闲便听到耳边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到底是个孩子,在这样的荒郊野岭也能睡得着。

      他勾了一下唇,想笑,但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

      林中浓雾渐起,那道飘忽的灯盏就在深重的夜色中缓缓远去,和着那细碎的铃铛声隐匿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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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宁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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