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送花给我》涂瑰

5、请不要

　　话音刚落，她察觉自己态度犹弱，立刻清了一下嗓子，竖起防备，“你为什么要找我？”

　　正值晚高峰的红绿灯路口，堵车的鸣笛声远近传来，都被收进了手机里。

　　她显然并不在家。

　　但她也没必要对一个陌生人诉说实情。

　　戴应时顿了一下，“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在今天到达之前，你在校的试卷答题卡，每个学期的成绩单，还有你填写的家庭情况表，我都已经看过了。下午在学校，我也向你的几位老师充分了解了你。”

　　“嗯。”姜渺生硬地说，“所以呢？”

　　他应该换一名学生去了解。她都已经拒绝资助了，做这些并没有意义。

　　“只是想让你知道，”他语速不急不缓，足以安抚人心，“我不是毫无理由地选择你的。所以，即使你拒绝了，我也不会再退而求其次地找别人代替。”

　　“如果你需要帮助——不止是学校内的帮助，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姜渺没有说话，微弱的电流声分割着两个世界。

　　公交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对方却始终没有挂断，也不催促，有着难以置信的耐心，就这样等待她的回答。

　　漫长的沉默中，姜渺心底的挣扎无声而剧烈。

　　她并不愚蠢。从接住纸飞机那刻开始，她心里就隐约明白，自己或许得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选项。

　　她不敢细想，也不敢相信自己贪婪到这样的地步。

　　虽然家境贫寒，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自食其力，不能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小时候连邻居哥哥送的零食，稍贵一点的她都不会收。

　　可是妈妈怎么办？

　　她说会想办法，可连她自己都知道这话的底气有多虚。

　　只靠她自己，怎么可能找得到可靠的医生，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凑齐救命的钱……

　　“你真的会帮我吗？”姜渺忽然问。

　　“我需要很多钱……可能比你捐给学校的还要多。”

　　她鼓足勇气，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样你还是会帮我吗？”

　　戴应时毫不犹豫道，“当然。”

　　空白了一大段的通话，他却回答得这样迅速。仿佛已经等待了太久，容不得一秒钟的迟疑。

　　“我会的。别怕。”

　　**

　　便利店在晚上九点换班。

　　把见面地点约在熟悉的地方更让人安心。姜渺提前跟兼职的同事交接，套上店员制服，在收银台后坐立难安地等待。

　　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戴应时推开了店门。

　　姜渺拒绝资助时，他错误地预估了情况，以为时间尚且宽裕，心里还有些许安慰。

　　原本打算循序渐进地相处，增加信任感。没有想到，事态发展得比预料中更迅速。

　　他了解姜渺的性格，细腻敏感，又有强烈的自尊心。若非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绝不会开口求救。

　　把微末的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一听见店门响动，姜渺立刻站直了，望着他的肩膀生疏地客套，“你要不要吃什么？我请你。”

　　戴应时在靠窗的吧台边坐下，一条腿自然地曲起，将高脚凳转向她，“两杯热咖啡……拿铁可以吗？”

　　“好。”她飞快地做完两杯热拿铁，端出来给他，又立刻想要逃回收银区去。

　　戴应时失笑，推给她一杯，“我一个人可喝不完。”

　　“……”

　　店里没什么客人。她找不到借口，只好在吧台边坐下，双手捧起拿铁象征性地啜饮，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她做过很多杯咖啡，但自己从没尝过。醇厚的咖啡和热牛奶混合充盈在口腔，远比闻到的香味更浓郁。

　　戴应时忍俊不禁，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清楚姜渺所有的口味偏好。不爱喝白水，果汁和汽水必须要冰的，茶类喜欢桂花乌龙。只对咖啡上瘾，冷热不忌，但不加奶就喝不惯。

　　她低头连续地小口啜着拿铁。像第一次尝到肉罐头的小猫，一口又一口，上头地舔个不停。

　　除了对咖啡上瘾，也是想借此回避目光，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

　　作为开口求人的一方，姜渺自觉太过贪得无厌，在咖啡香味里绞尽脑汁，思索合适的开场白。

　　不知道戴应时会怎么想她——拒绝了学费的资助，原来是为了索要更多钱？

　　他居然没觉得荒唐，还答应帮忙。

　　“我们可以签合同。”她酝酿了半晌，才想出一句像样的话。

　　虽然她长这么大，连一份真正的合同是什么样都没见过，但至少说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全当给自己壮胆。

　　小猫亮爪似的气势。

　　戴应时放下咖啡的动作一顿，不可避免地嘴角上扬，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弧。

　　被她发现了，当成是嘲笑，更有些懊恼地重复，“我以后一定会还你钱的。”

　　“这点我当然相信。”收起令人误解的笑意，戴应时眸光沉沉地望着她，耐心引导，“不过，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需要用钱？”

　　“……”

　　姜渺这才发觉自己莽过头了。

　　确实是需要先介绍情况，否则别人还以为她是要拿去乱花。

　　她把早上去医院的情况尽可能地复述了一遍，又撑起小大人的架势，“医药费每一笔都有明细，我以后会努力挣钱还给你的。我们可以谈利息，就按照……按月，或者按年算都可以。”

　　戴应时大致掌握了时间节点。

　　上一世，姜白媛在确诊胃癌后没有条件治疗，拖了两个月就撒手人寰，没能活过这个冬天。

　　这一次她刚刚查出患病，或许能把生存时间延长很多。

　　“谈合同的事不急。”他中肯道，“给你妈妈治病要紧，病人最不能耽搁的就是时间。”

　　姜渺点了一下头，“那我什么时候……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带她去医院？”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戴应时说。

　　姜渺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他，暖棕色眼眸被热咖啡浸润，透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他的语气这样笃定。好像在说一件早就计划好的事，随时都能做到。

　　莫大的安全感降临在她身上。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能放下些许，她悄悄松了口气，思索片刻后，理智地说，“今天太晚了，我妈妈情绪不好，我也还没有跟她说过学校资助的事。”

　　戴应时赞许地看着她，“那么，明天上午？明天是周日，刚好不会占用你的上学时间。要去看医生，她一定希望你能在场。”

　　他顺势递出了更详尽的思路，“她和你的班主任熟悉吗？可以的话，我想请你的老师也来陪同，应该能让她更放心些。”

　　他以向学校捐献的名义见姜渺，就是为了避免私人联系让她感到不安。同样的道理，姜白媛也会更信任有学校担保的资助人。

　　姜渺连连点头，眼睛越来越亮，“她去学校给我开过家长会。”

　　戴应时说能联系到医院和学校，安排更周密的全身检查，制定后续治疗方案。她只要安抚母亲的情绪，配合治疗就好。

　　珍视的亲人即将得救了，她说话的声音都积极许多。

　　戴应时静静地望着她，整个晚上，几乎没舍得移开视线。

　　有客人进来，姜渺回到收银台后继续值班。偶尔能察觉到有视线黏在自己身上，低头假装无视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悄悄地望回去。

　　有两次都抓了个正着。但是被抓住的人并没有惊慌，神色自若地笑一笑，若无其事地挑起别的话题。

　　她也就不好意思多想，心思单纯地给自己洗脑，店里一共就他们两个人，视线交汇也很正常。

　　戴应时在店里的感觉，和云灯陪她时很不一样。

　　她心里不平静，没有半点困意，但奇怪地感到安全。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向着值得期待的方向发展。

　　晚上回家将一切说明，姜白媛甚至都不相信她的话。

　　“明天会有老师来家里跟我们一起，他会再跟你详细讲的。”

　　她这样信任戴应时的安排会兑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你要再跟餐馆请个假呀，可能会花一整天时间呢。”

　　“真的？那我明天早上再请假。”

　　姜白媛将信将疑地说完，望着她又不忍地落泪，轻轻摸她的脸，“妈妈跟你发脾气了，小乖，是妈妈不对。”

　　“没关系的。”

　　她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连日以来，第一次露出开朗的笑容，“今天我们一起睡吧？睡醒之后就去看医生了，你别怕。这次检查得更细致，说不定结果没那么严重呢。”

　　其实她并没有表现出的这么乐观。但语言也有力量，她真希望自己的话能够应验。

　　隔天上午七点钟，戴应时的电话准时打来。

　　她们早已经起床等待。一收到消息，姜渺立刻下楼去接。

　　除了戴应时，一同来的还有她的班主任和校长，背着手西装革履，和破旧的居民楼格格不入。

　　打头的两位面上没说什么，步伐却很克制，仿佛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你家住在二楼？你妈妈在家吗？直接把她叫下来吧。”

　　姜渺一怔，刹那间从振奋的情绪中抽离，声音不自觉地降了调，“嗯，那我去叫她。”

　　她转身就上了楼梯，不想去看戴应时的表情。

　　得知学校要来人，姜白媛特意换上最得体的衣服，打扫房间，准备了茶水。如果不是被拦着，或许还要赶早去小超市里买条烟。

　　可她尊敬的这些人，甚至不愿意上去象征性地坐一坐。

　　这里是她们每天生活的地方，或许是太习惯了，才对周围的环境熟视无睹。

　　遭到嫌弃时她才发觉，墙上红油漆干涸的痕迹这样难看。

　　催债的人两次三番地来砸门，还会在楼道里小便。为了铲掉尿渍和难闻的气味，墙壁上的石灰都斑驳着秃了大片，露着砖缝。

　　姜渺窘迫得抬不起头，独自踏上台阶，失落又有些庆幸。

　　幸好凌晨戴应时送她回家时已经很晚很晚，什么都看不见。

　　她飞快地上楼，走到转角处，余光里有人影追随而至。

　　像在学校楼梯上那样，戴应时仰头对她笑了一下。

　　他今天也换了衣服，但没有穿西装，深灰色的大衣沉稳而不过分正式，两只手都提着东西，下车迟了些。

　　“我可以上来吗？”

　　他自然地用手提袋拨开前方尴尬的两人，追上她的脚步，温和道，“给阿姨带了点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