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送花给我》涂瑰

3、请不要

　　蓦然闯入视野的少女的身形单薄。

　　戴应时一怔，当机立断地熄灭了烟。

　　两人都未注意的角度里，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

　　“你……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吗？还是学生家长？”姜渺看清他的模样，也愣了一下，随即补充，“不管是谁，都不能在教室里抽烟。”

　　梦寐思念的熟悉嗓音再次响起在耳边，青涩感尚未完全褪去，还带着几分故作凶狠的腔调。

　　戴应时心头发烫，嗓音低沉，认真地道歉。

　　“抱歉，今后我一定注意。”

　　他已经戒烟多年，早没了瘾。谁料会重活一世，年轻时的劣习也回到他身上，少不得还要再戒一次。

　　两天前，他奇迹般从十年后回溯，第一时间联系了学校，以资助的名义确认了在校生名单。幸好姜渺还在。

　　由于无法确定她辍学的具体日期，他只能尽快赶回来。从洛杉矶醒来的那一刻，到现在都还没合过眼。

　　直到亲眼见到她。

　　紧绷的心弦终于能有些许松懈。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忽然见面。

　　十七岁的姜渺，模样比他想象中更惹人爱怜。校服明显大了两码，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袖子也长了一截，垂下去盖着大半个手背。

　　不足巴掌大的瓷白脸蛋上，瘦得只剩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探究的目光扫过他，又很快地移开。

　　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猫，面对陌生人冷淡而戒备。

　　对视的瞬间，戴应时心脏抽痛。

　　……太瘦了。
　　一定没有好好吃饭。

　　“那好吧。”姜渺又抿了一下嘴角，干巴巴地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平时才不会管这种闲事，是心里堵得太厉害才找个人撒气。结果人家态度还挺好的，那她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再者，任谁对着一张好看的脸都说不出重话。

　　除了偶尔会在视频软件上刷到的明星网红和爱豆舞台，她在现实里没有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

　　原来跟这样的人面对面，是真的会词穷的。哪怕她并不理亏……

　　“请等一等！”

　　戴应时象征性地拂开窗台上的灰尘，单手支撑翻窗，一跃而过，“同学，你是去哪？我要去校长室，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他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很自然地并肩而行。

　　“……”

　　姜渺往旁边跨了一步，谨慎地跟他保持距离。

　　他个子很高，走在旁边有一大片阴影，但并没有投在她身上，反而整个人都披着一身暖洋洋的光。

　　大概是知晓自身黯淡，她很抗拒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一靠近，仿佛太阳都跟着他跑过来了。晒得人心慌意乱。

　　“那你跟着我吧。”她不太情愿地说。“我们顺路。”

　　“太好了，谢谢你。”

　　把握着初见的分寸，戴应时没有继续靠近，相隔一人距离，主动打开话题，“你的学校很漂亮。办公楼是在湖的那一边吗？”

　　“嗯。”
　　“我们从桥上过去？”
　　“……嗯。”

　　姜渺板着脸，漫不经心地敷衍，被自来熟的陌生人逼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本来是要去拒绝资助，然后提辍学……忽然思路被打乱，她都后悔刚才多管闲事了。

　　他长得也不像这么多话的人啊。

　　没有得到多少回应，戴应时并不气馁，微微偏过头，仿佛不经意地望向人工湖边的垂柳，看着她笑着说，“今天天气真好。”

　　那是分外温柔的一瞥。

　　晴空万里，衬极了久别重逢。

　　略带笑意的声音传进耳中。某一瞬间，刺眼的阳光变得柔和。

　　姜渺却没看他，低着头又嗯了一声，只闷头走路。

　　两人一起走到办公楼。校长室外，她停住脚步，指了一下门，“你先进去吧。”

　　这节是体育课，不点名，她还有很多时间。

　　戴应时还未开口，办公室内的人听到动静，主动开门出来迎接。

　　猝不及防，姜渺和班主任面面相觑。

　　本应在操场上课的学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勉强堆起笑意，热络道，“戴先生！可算把您盼来了。”

　　“这名同学就是您亲自点名的资助对象。这么巧，来的路上就遇见了，这可真是缘分呐。”

　　姜渺：“……”

　　谁？

　　资助人？

　　余光里捕捉到她忽然凝固的表情，戴应时不着痕迹地勾唇，颔首。

　　“是很有缘。”

　　**

　　即将资助的学生居然逃课。大概是怕会给人家留下坏印象，班主任装出原本就叫她过来的样子，让她也一起进了会议室。

　　几位校领导都在。姜渺硬着头皮也坐上桌，后知后觉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

　　她就是为了拒绝资助才提前过来的，谁知竟恰好跟人撞上。

　　现在更不好开口了。她只能当自己是个摆件，安静地待在会议桌边缘。

　　班主任忙着招待客人，给桌上的一圈领导倒准备好的茶水。走到她身边时，两人都分外安静。

　　坐着看班主任给她倒水，她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尴尬又有些好笑。

　　但这诡异的情形，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的局促不安。

　　她坐得很端正，双手捧着杯子，看似在观察里面的茶叶，眼角却偷偷打量戴应时。

　　她以为的资助人应该是位有皱纹的退休老先生，最起码也要是个发量堪忧的大叔，那种事业有成的中年人形象。

　　没想到这样年轻，感觉他看起来像是大学毕业没几年。在成年人之间的客套和商谈里，却又有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

　　他穿着不太正式的深色西装，面料泛着昂贵的丝光，没有一道乱褶。衬衫领口微微敞着，姿势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依旧显得高大挺拔。

　　尤其是和其他校领导坐成一排。对比相当惨烈。

　　连同这间精心装潢过的会议室，沦为他的陪衬都显得古板陈旧。

　　或许是多心，姜渺发觉他此时说话的态度，也跟刚刚同行的路上与她说话时不太一样。

　　暗中观察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他要捐赠的大头是新图书馆和教学楼，那才是学校真正关心的项目。怪不得平时官威好大的校领导们都要讨好恭维。

　　相比之下，对她的个人资助应该就是捎带着的。

　　姜渺略微松了口气。

　　这样更好，她待会儿开口就没那么难了。

　　她自以为隐秘的打量，并没有逃过戴应时的注意。

　　担心会让她不舒服，他克制着目光，不能太过直白。可每一次注视，心都柔软得一塌糊涂。

　　原来十七岁时的她是这样的。

　　见过她真正冷漠厌世的眼神，再看她此时生人勿近的模样，如同春日里浮在小溪上的薄冰，一戳就破。

　　冰冷坚硬的外壳还尚未将她完全封裹。这样硬凹出来的冷酷，在戴应时眼中可爱得过分。

　　那双握住茶杯的手指，他牵过无数次。无数次情动时密密吻过的手腕，如今看起来整个都细了一圈。

　　存在感逐渐强烈的目光引起了姜渺的察觉，可下一秒，他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
　　姜渺陷入疑惑。

　　明明是在一本正经地谈事情……应该没有在特意看她吧？

　　嗯……应该是她的错觉。只是不小心的眼神接触而已。

　　她莫名地缩了下肩膀，把手指也缩回袖子里。

　　集中注意力。她听着这些大人把捐楼的事情商量的差不多，马上就要说到对她的资助了，开始准备把握自己开口的时机。

　　她必须得赶紧说。否则现在接受了，之后再反悔更不好，也怕自己听到有条件继续上学时会动摇。

　　姜白媛身体状况太差，一定要去医院治疗才行，没有医保，手术和化疗的费用一定是难以想象的昂贵。

　　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比什么都重要。就算她继续待在学校里，也没办法专心学习，还不如把机会让给更需要的同学。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辍学了，没什么舍不得的——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但真要说出口时，并没有想得那么轻松。

　　毕竟，当着资助人的面说她不仅不接受资助，连学都不上了，跟当面打脸似的。很有些冒犯。

　　考虑之后，她只委婉地拒绝了资助，表示想把机会让给条件更困难的同学。辍学的事，回头再私下跟班主任单独说。

　　饶是如此，整个办公室都蔓延着突兀的尴尬和局促。

　　班主任更是瞪了她一眼，起身走到她旁边，弯腰压着声音在她耳边问，“你这是说什么呢？脑子短路了吗。”

　　整个年级都找不出比她家里更困难的学生了，这种时候装什么高风亮节。

　　班主任责怪她不懂得看眼色，生怕毁了贵人向学校捐赠的兴致，也毁了自己升迁的机会。

　　姜渺没理会，也不解释什么，起身朝众人鞠了一躬，轻声道，“谢谢您的好意，但是很抱歉。”

　　这句话她是对戴应时说的。

　　他是整个房间里唯一没有表现出意外的人，沉着地坐在原位，凝视着她，语气温和，“不要紧。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现在只是商量的阶段。你可以说真实情况，不用有顾虑。”

　　他没有因为被拒绝，而露出恼怒或难堪的表情，甚至用鼓励的口吻，给她诉苦的机会。

　　姜渺想，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有礼貌，显然还拥有良好的物质条件。可以想见，他的人生尽是光明的坦途。

　　而她活得像是阳光照不到的墙角上，一块潮湿的霉斑。

　　所以何必说那么多呢？

　　有些人仅仅一面之缘就能看出来，他们生活在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注定不会再有交集。

　　姜渺摇了摇头，轻声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