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驽》零团子

2、（二）

　　踏出内堂，邵无痕疾步回廊，在近庄门，突来一声几不可闻入耳。
　　“斜阳西照已近霞，暮色入人家。凉风过处白云碌，飞鸟尽天涯。绿叶轻舞，芳草点头，美景可消愁。愁亦愁，有愁且忧，无愁且逍游。”
　　那嗓音，不掺杂，不混浊，竟是分外清亮，有气有节，敛中又透着一丝年轻的洒脱跌宕。
　　邵无痕精神一振，好奇心更浓，不由加快脚步。
　　“好一句‘有愁且忧，无愁且逍游’。却不知，这忧，忧的是什么？逍游，又要逍游到哪去呢？”
　　旦笑间，邵无痕已步出庄门。同一时刻，他也见到了那个送礼的青年。
　　满山烟霭氤氲，薄薄泛红，从这个山头缓缓涌到那个山头。时不时总有微薄云气似涌不动了，半途降下来，落在筑于两个山头间的登山石阶上。自然，也笼了鹄立石阶上的青年一身“飞絮”。
　　那青年身穿平民常着的粗布蓝衫。蓝衫已不蓝，显青，只因洗得发白。纶巾束发，或因山路颠簸略见鬅松，两鬓细发零落，山风拂过，却是散而不乱。面有尘，微许，只显辛劳，不见腌臜。
　　邵无痕突然想起家奴提及此人时的感觉。
　　古怪？不错，的确古怪。
　　一身平凡无奇的下人打扮，却有一身与众不同藏也藏不住的风采。
　　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潇洒着飞扬不张扬；面容俊俏，身姿挺拔，内敛着井然不拘板。
　　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眸的深黑浓重得见不着底。然那不时闪出的晶亮，却似这青年深沉背后的跃动。
　　好一个古怪青年！如此本末倒置，如此独树一帜，如此欲掩非掩。是否，真是别有洞天？
　　邵无痕嘴角的笑意荡漾地更开。
　　——派这样一个人来送礼，他只怕是看轻了那养尊处优的赵小侯爷。

　　邵无痕看到那青年的时候，自然青年也看到了他。
　　青年没有讶然，也没惶恐，反是笑了。他从容道：“忧的自当是国。至于逍游，谱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去不得？”
　　邵无痕流露出捉摸的味道来，“你有去过哪里？”
　　“有足可行天下，哪里都去过。”
　　“可去过那边疆重陲之地？”
　　青年点头。
　　掩藏的暗淡骤然亮起，“若去过，或可见哀鸿遍野，或可见嗷嗷待哺。你，可还能逍游？”
　　青年亮丽神色一滞。须臾，又微笑，“不能无愁，便是有愁。有愁自然有忧。”
　　“忧什么？”
　　“忧国，忧民。”
　　“怎么忧？”
　　“先天下之忧而忧。”
　　“忧了又有何用？又可以为国为民做些什么？”
　　“有了宏图才能有伟业，有了雄心才能有壮举。若是不忧，不曾想为国为民做些什么，那更是什么也不会去做了。”
　　见邵无痕仍意犹未尽想说什么，那青年突地抢先上前一步，躬身作一大揖，恭敬道：“想必是邵家庄的二当家无痕公子，我这里有礼了。”
　　“不敢。”邵无痕拱手回礼，竟在没有弄清这人身份的时候，不自觉地回了个并不妥当的礼数——若此人仅仅是个下人，此举便太“屈尊降贵”了，有巴结那赵小侯爷之嫌。只是，邵无痕心中雪亮，这个青年绝非池中物。
　　如果有时间他一定要好好结交一下这个青年，然而，他现在没有时间……。
　　“听说你是小侯爷来给我送礼的？”邵无痕问。
　　“不错。小侯爷在信上应该都已说的非常明白，望无痕公子笑纳。”
　　“礼物呢？”邵无痕有些迫切地伸出左手。
　　青年也笑：“这礼物可不是一只手可以拿的。”
　　邵无痕颇为意外，“喔？小侯爷送了我什么？”
　　“马。”
　　顺着青年的手指，邵无痕看向阶边古树旁，那里果然绑着一匹黄马，而那黄马此刻正悠闲地低头啃着石阶上的斑驳青苔。
　　怎会是马？邵无痕满面困惑，又看了那黄马一眼，不由讶然，“就是这匹？”
　　邵无痕的惊讶绝不是一点点的。如果他没有看错，那应该是一匹老马才是。而且，还是最劣等的劣马。
　　“正是这一匹。小侯爷听说无痕公子爱马成痴，邵家庄内更是宝马云集，于是特令我为公子挑选一匹稀世奇马，好送与公子，锦上添花。”
　　“你说这匹马是你挑的？”
　　邵无痕这下彻底看不懂了，这个青年怎么可能挑出如此劣等的马送他？他几乎要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赏马的眼光。
　　为了求证，他走近马畔……不对不对，如此轻易就让陌生人近身的马怎么可能是好马？
　　撩起衣袖，左手在马腰中一按。邵无痕本就膂力过人，加上为了不让自己判断错误，使力更狠。这一手按下去，不但摸出那马筋骨棱嶒（“棱”字应该是“山”字旁，权代），黄马更是一声嘶叫，痛得扯断缰绳逃到那青年身旁。
　　劣马！根本是驽骀之货，怎堪被那青年称为稀世奇马？莫非那赵小侯爷另有玄机在内？若说玄机……哼，与其在马上找，不如往那青年身上一觅。
　　“除了这匹马，小侯爷还有交代什么话吗？”
　　“没了。”
　　邵无痕面上不露丝毫痕迹，只拱手道：“既然如此，替我谢过小侯爷垂青。但不知阁下是小侯爷的什么人？小侯爷会令你选马送马，想必是异常信任的人才是。不如庄内一叙，也好让我邵某人略尽地主之仪。”
　　“请我？”青年笑着摇头，“不成不成，我只是侯爷府一个小小马夫，怎敢承情无痕公子厚爱？”
　　邵无痕被青年的话逗乐了，“你会是马夫？”
　　青年一脸委屈表情，“莫非无痕公子不信我的话？”
　　“自然不信。”
　　“公子难不成还想考一考我马经？”
　　“马经没什么好考的，要考就考识马。”
　　“如果我识得呢？”
　　邵无痕的眼亮了，“那邵某就相信阁下所言，你是小侯爷的马夫。如若不然……”
　　青年一哂，接口道：“我知道无痕公子正思量着我的真实身份。如若我输了，毕当如实相告，知不无言，言无不尽。只是……”青年停下，故作神秘地勾勾手指示意邵无痕靠近，眼神闪过一丝顽皮，“如果我真是小侯爷的马夫，我说实话，你却不能说你不信啊。”
　　邵无痕哈哈大笑：“怕是没有这个可能吧？”
　　“说的也是。”青年也笑，眼睛透亮如星，“没有这个可能。”
　　青年的笑容自信地仿佛正飞扬着他整个生命的流光异彩，不由令邵无痕笑容一僵。邵无痕竟有一种不用比已经输定了的错觉。
　　片刻微怔后，笑容复原，邵无痕也一脸灿烂。
　　无论输赢，这个青年都会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青年又问：“不知如何考法？”
　　“不敢夸口我邵家庄宝马如云，好马确有不少。”邵无痕一脸神采飞扬，单手引向门。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