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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   你以为挨穷是很简单的事,但其实贫穷的生活非常复杂,你以为挨穷会很痛苦,但其实挨穷只是很肮脏无聊罢了,最开始的时候,你体会的是成为穷人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巴黎伦敦落魄记》

      小升初的那年暑假,秦立在单元楼下,撞见了他那消失了快半年的爸。

      那时夕阳西下,影子在他脚下拉得斜长,他刚卖完西瓜回家,蹬着三轮儿从郊外运来的西瓜,成本八毛一斤,他卖一块二,薄利,但是多销,一天的工夫下来,一车西瓜剩不了几只,他腰上的小包倒是塞满了毛票。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家走,这时候,他就看见了他爸秦琼,腿边还站了个人,是圆是扁他也没顾上细看,因为目光全黏在了秦琼身上。

      不怪他惊讶,这老小子自从正月里出门,说去买瓶酒就回来,结果一买买到现在,失踪了大半年,虽说他以前也是十天半个月地不着家,但一走走半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秦立还以为,他终于死在哪块儿不知名的地方,给社会造福了,谁知道又蹦跶了出来,还捡回来个拖油瓶。

      秦琼一看见他,先是扯出个向日葵般的亲热笑脸,响亮地喊了声“儿子”,然后把他腿边的那小东西往前一推,拍一下她的肩膀。

      像他卖西瓜时,也总是先把一个西瓜挑出来,拍一下瓜皮,说:“这瓜甜。”

      他爸说的是:“这你妹。”
      秦立给他的反应是,一拳挥到了他那张老脸上。

      这一拳使足了力气,秦琼捂着鼻子闷哼一声,当场鼻血横流。

      秦立还不算完,又揪着他爸的衣领,把他压在单元楼的防盗门上,砰地一声巨响中,他阴沉着脸,恶狠狠地问:“老子的钱呢?”

      秦琼满脸是血,哇哇乱叫着:“什么钱?”

      “还装!”

      秦立险些一拳又揍上去,看见他爸紧闭着眼,害怕挨揍的模样,这一拳到底是没成功着陆,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

      他曾有一个铁罐,以前是装威化饼干,后来被他用来装钱,都是积年累月攒下来的,面额从一百到一毛、两毛不等,还有一大把钢镚儿,平时买菜找的。

      他这些钱攒的来之不易,路子正的就是左邻右舍给的压岁钱,路子野的那就五花八门了,有些是他倒卖小人书和黄色杂志赚的,有些是他靠帮人抄作业抄来的,还有些是他摆摊儿卖盗版碟挣来的。

      总而言之,都是血汗钱。

      秦琼什么德行,他心里门儿清,平时铁罐儿都搁他床底下,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往床下塞压岁钱的时候,被秦琼看见了,他在家里左等右等,始终也没等到出门买酒的他回来。

      当时的秦立突然醒悟了,他冲进房里,扒着床沿往下一看,铁罐还在,他放了一半心,可当他将盖子一打开,那剩下一半的心顿时凉透了。

      罐子里面空空如也。

      秦琼不仅把他的压岁钱拿走了,那些血汗钱也一毛都没给他剩下,秦立一直知道他爸无耻,可没想到他有这么无耻,连儿子的压岁钱都偷,让他去喝西北风。

      这半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恨,想着要再见到这老小子,非得让他把钱吐出来,不然他就把煤气罐点了,和他同归于尽。

      现在秦琼终于回来了,秦立揪着他的衣领,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现在才知道,恨是很容易的,可把恨化为切实行动,却是很难的,那些说着要杀人泄恨的人,大部分只是说说而已。

      他杀不了秦琼,也不想放过他,就这么进退维谷,尴尴尬尬之际,他的耳边爆发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真的是惊天动地,仿佛晴空里扯了个霹雳。

      秦立被吓得手一抖,回头一看,先是看见一张深渊巨口,右边缺了颗板牙,没了牙齿的牙洞光秃秃的,看着有点奇怪。
      这就是孟宁。

      头一回见,他就连她缺了的板牙都看清了,可见这丫头当时嘴巴张的有多大,哭得是多么声嘶力竭,窦娥都比不上她。

      她当时九岁,穿着一件白色打底、玫红波点的连衣裙,衣袖和裙边上缀着薄纱,也是艳俗的玫红色,脚上蹬着一双露趾凉鞋,鞋面上粘了只塑料蝴蝶,左边的那只掉了,从头到脚就突出了一个字——土。

      长相也不如何,一头发黄的长发,被编成了秦立看不明白的辫子,碎发毛毛躁躁,看上去很凌乱,个子矮小,又瘦又黑,两只小腿就跟麻杆儿似的,似乎折一下就断了,哭得连眼睛缝儿都没了,边哭还边抹眼泪,口里喊着“妈咪”,粤语腔很重。

      秦立当时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能哭?

      后来和孟宁相依为命的年头里,这个念头,总是在他脑中反复浮现,每当孟宁在他面前哭,甚至只是红了眼圈儿,他也会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她怎么这么能哭?

      弑父罪行最终还是没犯下,因为拐个弯儿就是麻将馆,动静闹太大了,把一帮搓麻将的大爷大妈给招来了。

      都是街坊邻居,对他家那点子事,不比隔壁寡妇家的事知道的少,看见儿子殴打父亲,一点也不奇怪,三言两语地劝了几句后,有人笑着问:“半年多没见,老秦又去哪儿发财了?”

      秦琼捂着血潮汹涌的鼻子,嘴巴一张想说话,得意劲儿又上来了,真是鼻血都挡不住他吹牛的瘾。

      秦立没眼看他爸散德行,拉开防盗门上了楼,秦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秦立听见几个邻居在嚼舌根:“老秦从哪儿领回来一丫头?脸够生的,没见过。”

      他讽刺地一笑,这问题他也想知道。

      回了家,秦琼就放松了,老太爷似的往沙发上一坐,对他带来的小丫头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有什么需要的,跟你哥哥说。”

      秦立听了想翻白眼,老小子这一说,摆明了要把这来历不明的包袱推给他,他自己当甩手掌柜。

      仿佛还嫌不够,他又拍了那丫头的肩膀一下,指着秦立说:“来,叫哥。”

      那丫头之前被他吓怕了,好不容易止住哭,这会儿望着他,嘴巴一瘪,又有眼泪决堤的架势。

      秦立一见她这架势,就头疼,连忙走进了厨房,卖了一天的西瓜,他饿得前胸贴背心,实在没力气对付他爸,决定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刚打开冰箱,就听到他爸的声音从客厅隐隐传来:“没事儿,你哥就是脾气不好,人还是个好人……”

      秦立一股血冲上脑门儿,又有拿把菜刀冲出去,把他爸乱刀砍死的冲动。

      冰箱里存货不少,但最方便快速的,还是煮饺子,秦立想起冷冻柜里,还有一盘邻居包的猪肉大葱饺子,便拿了出来,准备下一锅酸汤水饺。

      拌料碟的时候,秦琼鼻子里塞了两块儿血迹斑斑的纸团,很有自觉地走了进来,开始坦白交代。
      原来他这失踪的大半年里,和一个广东女人结了婚,他带回来的那丫头,就是广东女人之前生的女儿,也就是说,就法律意义上而言,她还真是秦立的妹妹,虽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妹。

      而他老婆之所以没跟着一起回来,是因为一个月前,那个女人就得病死了,秦琼新婚半年,又成了鳏夫一个,他没办法,只得把拖油瓶带了回来。

      对于他这番话,秦立是一个字也不信,在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他爸是个怎样的人,其实用八个字就足以概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金玉其外好理解,就是秦琼生了副好面相,一米八的大高个儿,白净脸,深眼窝,仪表堂堂,四十多岁了还是宽肩窄腰,身材一点没走样,走在街上说三十出头都有人信,富婆最爱他这一款,他也曾凭着这张脸,吃过不少软饭。

      至于败絮其中,也算是吃了上一辈的亏,秦琼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秦立的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从小就溺爱他,什么活儿都不让他干,他长到二十来岁,连内裤都没自己洗过。

      慈母多败儿,两口子一起败的话,效果就更显著了,秦琼是越长越歪,上学时专爱捣蛋,读到高中就辍了学,心血来潮跑去当兵,退伍后在外野了好几年,被父母抓回来,去了一个染布厂上班。

      在那里他认识了秦立的妈,两人搞大了肚子,生下了秦立,搭伙过了两年日子后,秦立的妈实在受不了了,扔下孩子跑了。

      那时候秦立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了出嫁的女儿那里,帮忙带外孙,他爸又一天到晚不见个人影儿,三五天不着家是常事,不是去喝酒了,就是在茶馆打牌,要么就是同女人鬼混。

      秦立几乎是被街坊邻居拉扯着长大的,东家吃上顿,西家吃下顿,总算是没给饿死。

      他一个亲生的,秦琼都懒得管,更别提一个非亲生的了,再说秦立十分了解他爸,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老浪子,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妈当年肚子都大了,也没说动他领个证儿,让他和女人结婚?

      你就是把刀架他脖子上了,他也不一定肯干。

      至于真话是什么,秦立也没心思从他嘴里撬出来,他将剁好的蒜泥盛进碗里,抬起头,对他爸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替你养女儿,两个选择,要么她滚,要么你们一起滚。”

      秦琼张了张嘴,用来堵鼻血的纸团掉了一个,看上去像是要说他那句经典口头禅——这是老子的房子。

      但他脸色变了几变,还是把那句话咽了回去,腆着笑脸说:“你妹妹亲人都不在了,你让她滚哪儿去?”

      “她不是我妹。”

      秦立先否决了,又板着脸孔说:“我管你送哪儿去,回广东,或者送孤儿院,随你,总之别住我家里。”

      秦琼的笑险些没挂住。

      “那也得吃了饭再走吧?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还什么都没吃呢。”

      坐这么久的火车,也不给人家买桶泡面吃,他还好意思说?
      秦立懒得搭理他,将一整盒饺子都下进了滚水里。

      长到能摸着灶台的时候,秦立就试着自己开火做饭了,秦琼不要脸,把邻居家当成托儿所,还不给伙食费,他还要脸呢,街坊们再怎么古道热肠,也不能把人家的好心当公厕里的抽纸似的,随你取多少都免费。

      他的厨艺经过天长日久的历练,已经小有所成,饺子出锅后,将打好的酱料一拌,七十来平的小房子里,顿时飘满了油泼辣子的香味。

      秦立端着碗水饺刚走出来,秦琼就跷着二郎腿,坐在餐厅椅子上,大爷似的等着了,让人看了就来气。
      他将碗放在餐桌上,秦琼的手立马凑过来。

      秦立一筷子抽上去,没好气:“要吃自己去端。”
      跟谁爱伺候他似的。

      秦琼也不在意,哼着曲儿,自己钻进厨房去。

      秦立环顾四周,一开始没找到人,目光逡巡了一圈,才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了那黄毛丫头,一张掉了皮的破沙发,她只占了三分之一都不到,屁股落在沙发沿上,脊背挺的笔直,低着脑袋,不知在盯着什么看,这么个别扭又累人的姿势,鬼知道她坚持了多久。

      “吃饭了。”
      秦立喊了一声。

      沙发里的人没听见,他又喊了一声,她才慢吞吞地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仿佛在说:你是在喊我?

      秦立敲了下碗沿。
      “过来吃饭。”

      敲完他才回过味来,自己这动作有点像喂狗。

      那丫头也没计较,走了过来,走一步看他一眼,跟只小猫似的机警,生怕他毒死她似的。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鼻子一抽一抽的,估计刚刚低着头,是又哭了一轮。

      秦立把碗一推,简洁地命令:“吃。”
      这是他一贯的说话风格,像多说一个字能要他命似的。

      黄毛丫头老实巴交地捧着碗,开始吃起饺子,小口小口地,像怕烫。

      秦立望着她这副模样,脱口而出:“叫什么名字?”

      “孟——”鼻子一抽,“宁。”
      这次倒是没有广东腔。

      秦立点点头,进厨房去端自己那份儿去了,心里头又有点懊悔。
      反正都是要送走的人,他问她名字干什么?
      多事。

      收拾碗筷时,他发现孟宁碗里的饺子剩了不少,心想不是饿了一天么?他还特意多给她盛了几只饺子,看来秦琼又撒谎骗了他。

      他转头找他爸,发现那老小子吃完饭,嘴巴一抹,早就一头钻进了卧室里,蒙头大睡,也许他打的就是这主意,想用逃避解决问题,把烂摊子全扔给他。

      秦立气的牙痒痒,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再怎么冷血,也不能大晚上的,把一个小丫头赶出去睡大街。

      他只好打发孟宁去洗澡,自己涮完碗,又去柜子里搬了被子和枕头出来,让她在沙发上睡。

      孟宁来他家的第一晚,就是在这张破沙发上度过的。
      后来,秦立听她说,那晚她是捂着被子,哭着睡过去的,不过不是因为沙发不舒服。

      事实上,沙发对她来说,已经算不错的条件了,以前她住的是个十来平米的小房间,只够摆下一张铁架子床,之前是用来放苕帚拖把的,也没有窗,孟宁就在这小小的扫帚间里,上铺下铺轮着睡,沙发可比铁架子床软乎多了。

      她那晚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想她死去的妈妈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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