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四十七 ...
-
当东边的天空微泛起晨光。
遥远的地平线上渐摇摆出一道人影。
那是个挑着扁担的菜农，粗布麻衣，黝黑皮肤。
及至近前。
清晰可见他那沟壑纵横的额上布满了秋露。汗如雨下。
“老裴头，你近日来得越发早了。”
菜农摊位旁是个豆浆铺，锅碗瓢盆方桌短凳很是齐全。
那滚烫的豆浆在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浮浮沉沉，却又飘香四溢。
风姿绰约的老板娘娴熟地从锅中舀起一碗豆浆，递给菜农，“喏，老裴头，给你。”
那裴姓菜农黝黑的脸上微浮起一丝尴尬色，“老板娘，我……”
“行了行了，这是老娘送你的，不用你给铜钿。”
老板娘硬将盛放着豆浆的碗塞到菜农手里。
“这怎么行……”
“这有什么不行？”
老板娘瞪眼道，“同在一条街上摆摊这么些年，你家里情况我也知道些……我家老头去时你也帮衬过，一碗豆浆又算得了啥？别推了，洒出不还得我再舀一碗？“
菜农推脱不得，便也不再推脱，吹了两下便就着碗口将豆浆一饮而尽。
他来得匆忙，尚未用饭，待从乡间赶至市集，一张肚皮早已饿得咕噜叫。
也多亏了老板娘的接济……
菜农摸了摸胸前的铜板，微微叹气。
他那婆娘去世得早，家里都是他一人在操持。
他这几日不仅愁老娘的病，也愁小崽子的读书问题。
家里余钱不多，他想着早些来城里寻个好摊位多卖些菜，便有了如此一出。
老板娘的豆浆很是受人欢迎，连带着在她一旁摆摊的菜农生意都火热了不少。
老裴头尝到甜头后，便早起晚归，抢占摊位。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及至第七天，老裴头突然便不见了人影。
老板娘虽感奇怪，却也不曾多想，只继续贩卖自家的香浓豆浆。
又过七日。
微光里的地平线上忽又摇摆出一道人影，却正是那老裴头。
只惯穿青衣的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神情憔悴，便连额上的纹路似也多了几条。
老板娘心里隐有猜测，却也不多问，收起平素的爽辣性子，照例给菜农打了碗豆浆请他喝。
老裴头倒也没拒绝，接过碗便饮了干净痛快。
本以为丧母的悲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抹平，哪知半月后菜农复又消失不见踪影，待到再次出现，已是三个月后。
老板娘见到菜农的时候，是真正吃了一惊的。
菜农不过三十五六，只因常年在田里耕作，不避风霜雨露，显得比同龄人苍老了些，实则还是位健壮的中年人。
而今竟白了头，精气神似也被抽了个干净，双目直瞪瞪的，毫无生气可言。
“一碗豆浆。”声音嘶哑难听。
“……好。”
老板娘又盛了一碗豆浆给菜农。
菜农喝尽之后，把以往不曾结算的豆浆钱尽数结算了去。付完帐后，转身便走。
这次他没有挑扁担，来得轻松，自也去得轻松。
仿佛此次前来只是为了结清以往的人情账目。
“咦，是老裴头，好久不见他了，咋变成这副死样子了？”
“我倒是听前几天来这赶集的与他同乡的人说了些……”
“快说说，究竟发生啥子事了！”
“……他老母死后，儿子没人看管，他又忙着卖菜赚钱，儿子失足掉进河里淹死啦！”
微风将众摊贩的议论声吹送进老板娘的耳朵里。
老板娘舀豆浆的手忽得便颤了颤，想起了自家那早死的老头子，以及那年幼待哺的女儿。
一时间只觉人生皆苦。
……
……
老裴头游荡在街上。
城中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繁花似锦却映不进他眼底。
过了许久，才想起此趟前来真正所为何事。
几月前，他央了书院夫子，希冀能让他那已到了读书年龄的……小崽子入书院读书。
夫子人很好，同意让他那小崽子入学，且只暂收了一半学杂费。
只如今……
虽然还未正式入学，可不管如何，也得和人家夫子交代一声。
他木然地来到书院门口，刚欲敲门，便听得内里有人问，“夫子，‘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个什么意思呢？”声音稚嫩。
彼时——
净慈寺的晚钟刚刚敲响。
逐渐西移的金乌还在释放热量。
老裴头的眼里渐有了光。
他望向天边，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
……
剑域轰然破。
星光现，飘云飞。
抬眼看时——
那白蛇妖正飘然立于月光之下，流风吹起了她的衣裙与发丝，如镜中花，若水中月。
“禅师可懂了？”她问。
“也懂也不懂。”
法海隔空召唤身处镇江金山寺的肉身躯壳。
躯壳踏碎虚空而来，与他之暗金灵体合二为一。
他站立于云端，不再高高在上俯视于她，而是面对面，平视着她——白素贞。
……
……
欲先出世，必先入世。
不赴红尘，又如何渡红尘？不了解众生之苦，又谈何普度众生？
他想通了许多修行千来年也未曾想通的事。
他曾为磨砺心境，分出一魂不断轮回转世感悟人间尘世百态——
千年前那位捕蛇人便是由此魂所化。
那道化身或是受了本尊境界影响，生生世世都会在及冠之年忽而开悟，抛却凡尘往事去往寺院落发为僧。
他从未娶过妻生过子，亦从未谋过生承担过家庭责任。
他轮转了一世又一世，却从未以普通人的身份真正过完一生。
他的凡人生活，永远只停留在及冠之年。
故而——
即便他已轮转千年，在心之一途上仍未有太大提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白蛇妖盗他舍利后耿耿于怀千年之久。
十世红尘，他竟从未真正闯入过这人间。
直至被迫进入这白蛇妖的红尘剑域，在其中化身菜农，体验一生之悲苦，才隐有了悟。
他懂了许多，不懂的却只有一件事。
“白素贞，我是懂了。可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的眼里有着返璞归真的平淡，亦有着洞穿实情的震惊。复杂而又微妙。
他第一次没叫她白蛇妖，而是以名唤之。
……
……
云端一旁。
小青忽地喷出口血来。
她的眼神渐从懵懂茫然至清澈明亮，一如迷雾驱散，重见天日。
上天之后，她一直都未曾插上话，不得已只好百无聊赖地旁听着这场令她感到困惑的对话。
及至听到记忆被篡改一事，先是一惊，继而便开始自行摸索起破解之道来。
她修白素贞之法，又为白素贞这一剑所激，一口血喷出后竟彻底想起了过往之事。
只是她的心情一如法海那般复杂微妙——
白素贞，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这一问，不仅是法海之问，亦是她之问。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如此清楚红尘劫难之真谛，那你是否也是这般筹谋着为自己度过情劫？
先饱尝情爱之苦，情爱之欢。
再一剑斩之，断情绝爱，以证……
仙、道？
作者有话说第48章 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