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维度情人（科幻）》干易

53、第 53 章

　　在泰坦星上又待了约一个月。颜铭陪伴着随时会昏睡过去的凌达，每天散步聊天：他们坐在龙行飞船上登陆盖米尼德行星，在人类能够适应的气层中缓慢飘荡；他们一起参观盖米尼德星的其它伴星，许多凌达带来的变种人静悄悄蛰伏在这些伴星地底，艰难地生存与繁殖；他们一起登陆颜铭的阿尔忒歼星舰，在深空中凝望盖米尼德——这颗美丽的行星，它薄而宽阔的星环像一条漂亮的玻璃裙，随着盖米尼德的自旋在太空中翩然起舞。
　　当然，他们也谈论了许多许多，他们谈到雅典娜和七月契约舰队，他们谈到当年那些意气风发的深空勘探，他们共同回忆将博格感染的十三区拖入格雷泽恒星的壮举。
　　每当说到这些，凌达苍老的面孔上皱纹滚动，泄露出难以言述的表情。那是他们的光荣岁月，也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们还谈到狄凯波，那个纵情于酒色之中的男人，他们一起喝酒干架，他们一起开拓新世界，却是最先离开他们的人。
　　直到现在为止，颜铭也没有明白，沉浸在杀戮与鲜血中的狄凯波，为什么会突然以那样一种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狄凯波是对的。”凌达苦笑着对颜铭说，“他不会为了活着而活着，当爱已经彻底剥离，他宁愿死去。”
　　当时，母星将落，两人站在泰塔星球表面海拔最高处的一座山脊，遥望远处那明明灭灭的天际线，视野中尽是荒凉与黑暗，只让人感觉孤独和颓然，连空气中都充斥着死沉沉的气息。
　　“像这样活着，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我宁愿毁灭，让一切毁灭。”凌达语气悲呛，愤怒地对空发泄。
　　颜铭沉默良久，他高大的身躯笔直屹立，黑色斗篷被风吹得翻飞。
　　“活着，就是意义，活着，就是希望。”颜铭如是说。
　　听见这话，凌达回头看向颜铭，浑浊老眼中目光闪动，怀疑和迷惑在眼底中交织错落。

　　终于，族里唯一的医生宣布，今天，将会是凌达生命的最后一天。
　　那天早晨，凌达邀请颜铭共进午餐。说是午餐，不过是洞穴中培养的几个土豆，再加上两杯黏糊糊的苔藓类草汁。但这对于凌达以及他们的族人，已经是难得的新鲜营养。
　　凌达神秘地在臃肿衣底下摸了半天，掏出只酒瓶。他告诉颜铭，这是烈焰，是他从基地带来的，只剩下着最后一瓶，生病后医生就不再让他喝酒。
　　颜铭皱眉，问凌达：“你以前好像并不嗜酒。”
　　凌达笑得浑身发抖，给颜铭斟酒的手不停地哆嗦，说：“好怀念以前和大家一起喝酒的日子。”
　　现在，就算是格雷泽115基地，七月契约号舰队队员也已经所剩无几，纵情声色的年轻日子一起不复返，一百多年后，舰长和副舰长两人相遇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一个病魔缠身，另一个则垂垂老矣。
　　甚至烈焰，当年总是与美人相配，现在也已经变得寡淡孤单许多。
　　颜铭一口喝掉杯中酒，凌达则只是浅浅尝了一口。
　　“西氩——”凌达只是开了个头，就无法再说下去。
　　西氩，不仅是凌达，也是当初115基地所有参加那个计划的人的疑惑。所有人都知道，为了挽救基地，西氩作为引流子冲出亚空间，进入黑天鹅颈，填平了黑洞。
　　但颜铭是如何说服西氩，尤其在知道亚空间的真相后，如何让西氩义无反顾投入黑洞的？这一直是个迷。
　　那只亚空间的小东西，当面临那巨大而骇人的无底深渊，也知道他对于人类来说，是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宠物时，真的没有半点后悔吗？
　　凌达不知道，但他知道颜铭至今没有忘记西氩。
　　“颜铭，西氩已经死了。”凌达犹豫半天，小心说出这句话。
　　颜铭身形微微凝滞，面无表情地再喝下一大口酒。
　　“无论你如何折磨自己，西氩也死去一百多年了。”
　　凌达不愧是颜铭出生入死的战友，他猜到颜铭现在这半人半鬼的状态和西氩有关，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像这样活着折磨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见颜铭不说话，凌达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死了也挺好，有时候活着，并不比死去更轻松，你看看蜚玉，还有那些变种。”
　　想起自己的遭遇，凌达无法忍受，一口喝干杯中酒。
　　然后就突然抽搐着倒在地上。

　　族里医生给凌达检查过后，告诉守候在旁边的蜚玉和颜铭，凌达快死了，而且就在今天。
　　凌达实在是太老了，他的身体，已经超过人类细胞繁衍的极限，就像火苗燃烬所有燃料一样，凌达所有器官都已经到达终点，开始无可避免地衰竭。
　　洞穴大厅内，所有变种都前来为老族长送行，蜚玉告诉所有人不要哭，要平静地送走他们的族长。
　　蜚玉坐在凌达床前，心平气和告诉凌达：安心地死去，他们会好好活着时，泪花在凌达浑浊的双眼闪烁，他紧紧拉住蜚玉的手，却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当初，支撑两人挨过所有困苦的希望彻底破灭，他们不可能带领变种人开辟新的世界，那个物种平等，众生快乐的理想终究只是理想，现实如此残酷，所有一切，因为来源于一个错误的开端，最终将不可能走向好的结局。他们是人，不是神。
　　凌达已经尽力陪他们走了100多年，最终也只能遗憾离场。
　　凌达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嗓子眼像坏掉的风琴般直喘粗气。他的吞咽系统彻底坏了，连咽口水都会被卡住嗓子眼。
　　蜚玉阻止医生采取采取任何措施，只是轻轻把凌达扶起，靠在身上，用手温柔地按摩着凌达的胸口，告诉凌达，“你睡吧，睡过去就好了。”
　　凌达拼命呼哧着咳了一下，终于将嗓子眼咳开，嘴角立刻沿流出一股血沫，他实在是不甘心地打量了圈大厅中黑压压站成一片的变种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颜铭身上。

　　那是怎么一种目光！渴望又同时绝望着。
　　他实在是走到了尽头。这里很多人，是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他们的虽然甚至不能称之为人，虽然活得如此艰难，但却还是满怀信心地跟随着族长活着。
　　凌达实在是不放心他们。
　　但即使是颜铭，恐怕也没有办法。颜铭也是人，人终究会老去会死去，他无法保证这个没落的种族以任何未来。
　　所以，就让一切死去吧！血色渐渐从凌达脸上褪掉，他又长又深地吸气，但呼出的气息却逐渐弱而短浅。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颜铭突然开口，对迟迟不肯咽气的凌达说。
　　凌达眼睛亮了下。蜚玉忍不住埋怨地看向颜铭。都这种时候了，颜铭还想和凌达作什么交易？颜铭自己有什么？他又能给即将死去的凌达什么？
　　颜铭没有理会蜚玉，直视着凌达双目说道：“我答应你，我将改变这一切。我会带他们走出这里，我会结束无谓的牺牲和杀戮，我会给他们另一种全新的命运。”
　　凌达抽搐着坐起，脊背强直硬挺，不可思议地望着颜铭。他不敢相信颜铭的话，他了解族人悲惨的命运，他们是被诅咒的。
　　但此刻的颜铭，那严肃的表情，那郑重的语气，凌达是如此的熟悉。那一刻，他们分明就回到以前格雷泽115的岁月。
　　凌达知道，他们的舰长曾无数次带领队员走出危境，他从未有过一次食言。

　　砰地一声，凌达颓然仰倒在床，眼中热泪和口中涎水滚滚喷出。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这一切。
　　“你想，……交换，什……？”凌达又开始咳嗽
　　颜铭示意蜚玉离开床头。他趴伏在凌达耳边，轻声说道：“我有个秘密，只能死人才能知道。”
　　“什么？”凌达声带撕裂，瞳孔已经开始放大。
　　“它在我心里藏了太久，我想你能够分享。”说话间，颜铭眼底竟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丝喜悦。
　　“我想告诉你，西氩他没死,他不会死。”
　　“我们会共同改变这一切。”
　　……

　　按照凌达的遗愿，在他死后，蜚玉为他换上新的制服，并将躯体运到深空。在这里，盖米尼德星环中，躯体会被蒸发冷冻，变成一具干尸，从此后，成为一颗永恒不朽的，围绕着母亲旋转的人体卫星。
　　“凌达曾经说过，盖米尼德星环里的卫星越多，就越能帮助我们更好的隐藏不被发现。”蜚玉告诉颜铭说道：“他说如果他死了，就让他成为星环中的一颗，这样，他就能永远在那里看着我，保护我。”
　　蜚玉说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这是蜚玉此生听到的最动人的情话，是凌达对他，对他这个变种最深情的告白。

　　但是身旁颜铭听后，却面无表情。应该说，此时的颜铭已经彻底失去表达情绪的能力，他面上所有能表达情绪的神经都几乎枯萎死亡。
　　“你还是要走吗？”蜚玉怯生生地打量颜铭。
　　他恨了颜铭一辈子，但是最终，凌达将他和所有变种的命运交给了面前这人，而颜铭也庄严承诺凌达，会带领他们走出这里，开始完全全新的生活。
　　至于是什么样的生活，蜚玉不知道。但是蜚玉从心底里惧怕颜铭，但奇怪的是，蜚玉也在以同样的程度相信着颜铭。
　　颜铭漠然点头。凌达死了，他也要重新登山阿尔忒，开始新的旅程。
　　“可是，你答应过凌达。”蜚玉急迫地说：“我们该怎么办？”
　　颜铭沉默半响，对蜚玉说道：“活下去，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就这么活下去？”蜚玉惊讶。
　　“是的。”颜铭点头：“我说的不止是你蜚玉，而是你的同类，或者说，你的种族，我无法保证你能活到那天，但是，只要你们还能像以前那样，拼尽全力活下去，用各种方法延续自己的血脉，我敢保证，一定会出现奇迹。”
　　“一定会出现奇迹？”蜚玉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