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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阴晴(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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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无铜想杀我,对待可能是敌人的存在能不想杀吗?
漆隐醒来,她发现自己还在宴上。
眼前是舞女的裙,四周是虎视眈眈紧盯着她的人,原来时间仍是刚才那个时间,只是过去了一瞬,或者比一瞬更短。
“我们浮出水面吧。”她说。
于是宫殿震荡,倒山重起,所有的水不安地散开,跌落的回到原地,山峰依然为日所照,而不是底部的苔藓在光下焦灼。
那连绵的宫殿此时浮在海上,沾染一层金影。
没有慌乱,这些人像是知道她能干出此事般,只用杀人的目光看着一切的发生。
“有泽,无铜是什么时候把这些忘记的。”漆隐问。
有泽温和地笑了:“我走之后。”
怪不得无铜后来的态度没她出生时那么糟了,虽然也算不上好,可能到底是记忆深处有着防备,但总没真的准备杀她。
“你想无铜吗?想时青阳吗?时青阳出生没几日你就走了。”
“想的,但我不能回,我会把她们害死的。”有泽低头,他的笑消失了,无边的落寞涌上了他的眼眸。
漆隐点头,承认有泽说得对,他要是见无铜跟时青阳,呆在那个有着自己的家里,那自己会比现在更早复苏,他们全家都过不了多久安生日子。
“你这些年不在乎名利了?倒舍得躲在水下,着实不易。”
“名利没那么重要,最起码不如家人重要,我若是还跟以前一般,你必不会容我。”有泽说话很慢,他脑海中浮现出无铜的脸,她并不好看,但对他来说却是无比珍贵,远胜过名利的。
随着这些家常般的轻声言语,他们周围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多到漆隐都不得不多看几眼。
宫殿已没有了落脚的地方,海面嘈杂,山峰拥挤。
刀法很好,据说做饭也很好吃的庖善跟别人坐在同一条舟上,这舟是凭空出现的,在荒莽又充满希冀的州泽中,想要有一容身之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人群来得太快了,山土才未及时延展开。
但漆隐发现,越来越多的山在冒出,水面越铺越大,无数人有了新的落脚地,他们或是带兵革来的,或是赤身前往,所有人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
漆隐想到了不久前自己下的那种棋,棋中有鱼,而棋外是捕鱼人。
捕鱼人有很多地方可以停,他们的身影杂乱,或许这里也有人想捉住她这条鱼,吃掉她,吞噬她的力量,从普通的鸟变成枭。
话说那个下棋的稚童,好像没来。
漆隐打了个哈欠,她拉住言名的手,问有泽:“这些人都是来做什么的呢?来杀我吗?来将天地变回原样吗?”
“小寝,你醒的那一刻,世人也会醒的,他们会记起天地原来的样子,明白自己在希冀所造就的新天地中。”
“嗯,他们会自动将两个天地进行对比吧,”漆隐摇头,“言名,你觉得他们喜欢哪种天地。”
言名没法回答,因为在场所有人的神情已经昭示了答案,他们看言名的眼神依旧是那种对道的无限仰慕、爱护,而对漆隐的,只有杀戮,细微的言语声一直在这片土地上响着,他们口中说着那些脏污的,充满不敬的,弑天的话,他们密谋着,谈论怎么才能将以前的天道抹去,让希冀的位置更稳。
他们不在乎欺骗,以及那曾经被模糊的记忆,因为这场欺骗是他们甘之若饴的,他们自愿迎来的欺骗。
漆隐仰头,看那蓝色的天空,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这真是件有趣的事,总有人活在现实中却想要虚假,等迎来好不容易得到的虚假,哪怕这虚假也有些不如意,却不愿再回到现实中了,只愿龟缩着,人心中可能都有退缩的一面。
而这种群体性的退缩,倒是罕见。扭头看周围的人群,这些人中有与她熟的,也有与她不熟的,但最熟的那两个,是不会来了,因为她们的记忆失去太久,且自己也不会让她们重拾这段记忆。
不光是有泽不想让她们想起,自己也不愿让她们想起啊。
抓紧解决这一切吧,解决完带言名回家。
漆隐明白了自己会做的决定,她苏不苏醒记忆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她想做的永远是那些事。
“好吧,这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那我问下一个问题,言名,你想杀我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虽然她能猜到对方怎么回答。
言名看着漆隐,他们在很久很久之前便认识,他要比对方诞生的晚很多,互相之间几乎是未曾交流过的。
天是各种意识、法则的化身,不含实际感情,似乎也无法与人身上那种悲喜共情。
“我不想杀你,也从未起过这个念头。”他只是希望的化身,被人渴求着,被人呼唤着,他将希望赋予人,也赋予飞禽走兽,一棵小草,他是没有杀欲,不行杀伐的。
所以死生城再不像样,他也不会做什么,哪怕眼见那份给予的希望是错的。
漆隐对他这个答案很满意,“听见了吧,他不想杀我,跟你们想法可不一样。”对众人点点头,漆隐道。
宫殿中的人一下便怒了:“我们当然知道他不会杀你,他就不是那种存在!你记住,想杀你的是我们,是我们厌弃你!千千万万的我们!”
“对!别去问道什么问题,他那么善良,能说出杀你的话吗!你想把他当箭当盾,也要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你们不答应吗?”漆隐故意道。
一群义愤填膺的人站出来了,他们参差地喊:“不答应!”
巨大的人声吐出,山岳都抖了抖,水面荡起浮波,漆隐都怕这些人激动地跌进水里,这水跟之前不一样了,不会水性的,跌进去可能会溺死的。
“不答应便不答应吧。”这帮人,又杀不了自己,嘴倒是硬,真是让人无奈,“你们打算怎样杀我?”
“让你继续睡,你睡了,我们也会忘记一切,重回道掌管的天地下。”有泽说。
漆隐笑了:“嗯,别人会忘我是信的,你有泽怎么会忘呢?”
“你若肯重睡,我必也会忘记。”
漆隐摇头道:“你忘记是没用的,这么想让我睡,是因你怕我杀你。其他人是怕好日子结束,你是怕死,你说他们要是知道那一切杀伐都是你做的,会是何反应。”最后的话很轻。
但漆隐不是开玩笑,这些人随着自己的醒来而记起以前的天地,明白世间是怎么一回事了,却不会想起除此外那遭模糊的一切,模糊跟彻底忘却还是有区别的,这也是他们还未向有泽发难的原因。
有泽面上无一丝慌乱,他温和地看漆隐,道:“小寝,那没必要,何苦让他们知道残酷的真相,他们知道后会更恨你的,因为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漠视我所做的一切,就像你漠视更早之前的杀戮一样。你太无情,这无情与希冀的温柔对比,显得你更可恶了。”
“插手太多便好吗?”
“总比不插手的麻木要强,哪怕你本身只是冷眼旁观一切的有序法则,也会有人不满。”
“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就该睡。”
“你困吗?”有泽顺势说了一句,就像他多年前陪漆隐玩累了时一样,他会问:“困吗?”
如果困了,便回家睡觉吧。
只是这次真要睡的话,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了。
“好啊,我的确可以继续睡,但这是需要代价的。”漆隐望着围满天地的人群,她问了一声,“如只杀有泽一人便可让天地回归希冀的庇佑之下,你们愿意杀他吗?”
四方都沉寂了,没有人回答。
在他们的记忆中,有泽是大善人,他力挽狂澜,救黎民于水火,他刚直不屈,杀戮者以妻儿威胁,都不曾让他低头,小儿犯了错,他同样敢于大义灭亲,给世人一个说法,且他小儿只是个例外,从他女儿那贞洁烈妇的行为看,他教女也是有方的。
以前,有泽便是德的象征,他是个正人君子,无可挑剔。
但现在没人替他开口求情,因用一人之命换世人安乐的买卖着实划算。
而且他们想不明白,怎么大义灭亲、贞洁烈妇这种行为就是好的,有必要赞扬亲人之间的公正吗?亲人之间存着包庇行为便很龌龊,比人低一等吗?要那样,亲人之间或许便没那么亲了,贞洁更是没必要,那是什么旧想法,在希冀所创的法则下,女子从不被婚姻束缚,这么想想,有泽简直是旧天道下的楷模,新天道下的异类,怪不得希冀降临后,他们把有泽做的那些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因根本没必要记啊。
于是终于有一个人敢开口:“有泽,你自己做决定吧,我们都知道,你是善人。”
因为是善人,所以牺牲自己一个,换大家的满足,应该是很正常的。
“对!你自己做决定!”
“我们相信你的,你一直是圣人般的存在。”
这种声音越来越响,偶有几个与有泽关系好的,或者这么多年跟有泽一起住于水下的,怒斥这种行为是用善意逼人,但他们的声音都不算大,毕竟他们也不愿丧失希冀。
漆隐握紧言名的手,仔细打量着他:“你知道吗?在我还只是漆隐时,我觉得你很自私,不过我后来知道了,原来不是你自私,你只是希望的化身,但在你满足他人希望时,沾满了他人的自私,这世上自私的人真多啊。”
“漆隐。”言名轻声唤她的名,却没有说别的话。
这时,身处焦点的有泽倒是说:“自私的人的确多,但无私的人同样是存在的。”
“比如你吗?”
“对,比如我。”有泽脸上仍带着那温和的笑,漆隐之前觉得他想活,现在知道了,他想死,啊,为众人而死对一个罪人来说是多么大的宽恕!
这是有泽死的最好时机了,有泽自己也该清楚,这是个好台阶,是现在满载着人们的渴求与愧疚自杀,还是被他人不风光的杀死。
漆隐到底是没白做有泽的女儿,她对有泽不错,虽然现在这场景也不无讽刺。
有泽在以前做善人做太久了,这么多年不做,只隐居水下,隐前还模糊了人们对他善人的记忆,但到底,人们会记起他是善人。
不断有人跪倒在地,口中多谢有泽的成全。
于是漆隐笑了,她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这是个好结局,有泽死了,有泽自己满意了,众人也满意了。
从怀中掏出把刀来,那是庖善割她肉时曾用过的刀,本在庖善手中,现在被她轻易地拿来了,锋利之物被交到有泽手中。
有泽看着她,用极轻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无铜。”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阴晴(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