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山白》傅濯缨

1、出山

　　许照白做过一个梦，她梦到自己躺在棺材里被沉到水中。棺材是好木头，像她师父的一样，水也是好水，像她少年时练轻功的那条小溪。许照白在梦里平静得怪异，醒来之后却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她一转头，就着月光看到窗外被毁得只剩疮痍的演武场。
　　中元节鬼门开，许照白给师父和师弟师妹们烧了纸。许照白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她打扫干净院落之后就出了山，一把大锁落在山门上，许照白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半年之前许照白也出山过，师尊病重，许照白这个大师姐外出寻药。她寻了好远的路，终于在一群胡商手里买下了师尊需要的那味药材。半月之前许照白捧着药材回山，她推开门，看见遍地横尸，血流成河。
　　师尊不是死于重病，而是死于仇家。
　　在演武场正中间，原本的鼓架上倒吊着一具已然脱了人形的尸体，他身上千疮百孔，是受了咒的样子。许照白认出他身上的衣服样式，因此知道这是她师尊。她花了一整天收集了师尊飘散的灵识，碎渣子一般装进灵囊。这样的灵识早就没了交流的能力，许照白只能听见哀恸的悲鸣，不知道是来自师尊的魂灵还是许照白自己。
　　在师尊的三米外躺着许见瑛，许照白的亲妹妹，被不知什么猛兽啃得七零八落，脸也是残缺不全。许照白带走了她的剑，与自己的剑并排挂在腰间。
　　许照白把这一地死人安葬在后山海棠林。
　　许照白原本不相信师尊也会有仇人。她师尊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善人，年轻时是仗义的游侠，后来捡回了许家的遗孤，便收为弟子，从此有了山门。师尊与人为善，许照白几次跟着师尊去参加那些江湖上的清谈会、比武会，所有人见到他都客客气气的，语气中透露着敬重和喜爱。
　　究竟是谁杀了师尊、屠了山门？
　　许照白没有头绪。
　　她出山时已经是傍晚，满天血色的霞光。许照白穿了一身白衣，腰间挂着两把剑，头戴的篱幔挂着雪白的纱，长长地拖到腰间，是为她枉死的师尊、妹妹和同门服丧。从山间往下看，能看见山脚下的小镇炊烟袅袅，之前许照白常和师弟师妹们下山去镇里吃古董羹，偶尔师尊也一起凑个热闹。
　　前尘往事每一次涌上心头，都会带来一阵阵剜心剔骨之痛。
　　许照白忍住泪，沿着山路走下山。这里本来没有路，是师尊凿出来的，那时他刚有了建山门收徒弟的念头，于是他在前面开山造路，幼年的许家两姐妹跟着他亦步亦趋地扫去阶上灰尘，忽而下了一场雨，三人便在岩石下避雨，许照白笑着说雨水洗去了尘埃，不用打扫了。师尊便用剑在山壁上写下“涤尘”二字，从此山叫涤尘山，门派叫涤尘斋，师尊也被人称为涤尘道人。
　　许照白不去看如今已然斑驳的题字，她默念清心经，一路下了山。
　　下山不是真正的入世。她记得师尊这么说过。身在乱世而心在桃源，便得以处处心安。但许照白的心不在桃源，甚至她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心在跳。
　　她出山一路走进镇子，七拐八拐到了饭馆，饭点已经过了，这会儿没有客人，老板迎客时确实吓了一跳：“这位客人——”
　　披麻戴孝的样子进饭馆的确有些吓人了，许照白撩起篱幔的长纱，露出自己的容貌。
　　“原来是许姑娘，里边请！”
　　“不必了。”许照白说，“我要走了。师尊被人杀了，涤尘斋没了，我来把赊的账还上。”
　　“被人杀了……？”
　　“没错。”许照白颤声说，“一个月前的事。我半个月前才回来……山中已经……”
　　许照白掏出银子，却被老板拦住。
　　“我这馆子就是受涤尘道人帮助建起来的，账就不用还了。”老板深深叹气怅然道，“道人他……生前遗落在这儿一些东西，姑娘带走吧。”
　　“……多谢了。”许照白垂下双眸。
　　老板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布袋递给许照白，许照白打开布袋，看到种种师尊生前的遗物。雕刻着一朵梅花的沽酒葫芦，被辣油溅过的诗稿，用旧了的发带，抵酒钱的玉坠子，青衫外袍……眼看着热泪又要滚了下来，许照白连忙又系上布袋。
　　“许姑娘是重情义的人。”老板说，“你肯定也能理解……我曾经也修过几年道，一直是外门弟子，也就是扫扫地的工作。涤尘道人按辈分算是我师叔了，他从不循规蹈矩，对内外弟子一视同仁，也许就是因此他才独立出来，自立门派……”
　　“老板和师尊还有这么一段过往？”许照白问。
　　“你师尊不喜欢大的宗门，不想提也正常。”老板说着，抹去一点泪花，“后来他离开了，我反正入内门无望，便也走了，听说他在这儿，就跟了过来。”
　　“这我记得，你来找师尊那天我也在。”
　　“是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老板摇摇头，“……姑娘可知是谁杀了道人？”
　　“……不知。”许照白说，“……老板一个月前可曾在镇子上看到过什么奇怪的人吗？”
　　“镇子虽然偏僻，可是生人也不少，来的人也有很多慕名涤尘斋，打听山中事的也属正常。”老板叹道，“唉……姑娘不是会仙法吗？何不用仙法查探？”
　　许照白苦笑：“倘若能用仙法查探出来，我早就把那腌臜剥了皮了，又何苦悲恸至今？”
　　“唉，到底是无可奈何。”老板说。
　　许照白却灵光一闪。
　　“老板既然提到仙法，”许照白开口，“可否放我去您记忆中一探究竟，找出可疑之人？”
　　去人的记忆里探查，说着简单，做着却难。要征得人同意是其一，记忆和现实相比往往有遗失和误差难以辨别是其二，记忆漫长难寻重点是其三，这三点就足以让很多修士不愿去做。可是现在许照白什么线索都没有，只能放手一搏。
　　“当然可以！”老板说，“只要能帮上你的忙！”
　　老板早早上了门板打了烊，给许照白准备了一桌好菜叫她吃。许照白早已辟谷，这些日子在山上也是水米未进，这下子咽下肚无数人间烟火气，她才觉出一丝活着的感觉。老板又温了半壶酒，许照白喝完酒，从胃里生出暖意，冰凉的手脚也舒服多了。
　　“事不宜迟，”放下筷子，许照白对老板说，“现在就读记忆吧。”
　　“好。”老板不愧是修过几年道的，寻来两个蒲团席地而坐。许照白与他对坐，默念法诀，食指轻点了一下老板眉心。
　　“老板，轻放松……”
　　许照白的灵识顺着这一指而动，天旋地转之间已经换了乾坤，灵识之中，许照白睁开双眼，她站在小镇正中的酒铺边，身旁是正在买酒的老板。满街人对她视而不见，许照白稳了稳心神，警惕地观察四周。
　　她已然到了月余前的镇上。
　　清晨的微风绕过许照白身边，长街以她为中心蔓延，小贩顶着模糊的脸孔叫卖，远处的涤尘山郁郁葱葱，阳光普照。
　　近处，两个身穿青袍的女孩子叽叽喳喳走过，许照白认出她们身上涤尘斋的袍子，这应该是两个小师妹，许照白盯着她们的身影，可是在老板的梦里，陌生人的脸都是模糊的雾气，任凭许照白怎么分辨，都看不清楚她们的容貌。
　　那一边，老板已经定完了酒，招呼伙计把酒坛子搬上独轮车。许照白知道这条街，这是横穿了整个小镇的最繁华的街，几乎都是经商的小店，老板的饭馆就在酒铺同一条街的百余米之外。两个师妹在酒铺对面的胭脂铺流连，似乎在讨论着买胭脂的问题；远处，一行商旅打扮的男男女女在茶楼歇脚，言语间提及仙家的八卦事。
　　老板和伙计已经开始往回走，那些商旅中的一个男子放下了茶杯，走向那两个师妹。他在老板的记忆里面目模糊，他的身影却给了许照白一种熟悉感，许照白确信自己认得这人，甚至是见过许多次面，可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这人究竟是谁。
　　男子向师妹们拱手，挺客气地问：“请问二位是涤尘斋的人吗？”
　　许照白原想再听几句，可是老板已经走远，这几人变渐渐化作雾气散去，她不得不跟着老板的记忆回到了饭馆里。
　　这天晚上饭馆来了几个涤尘斋的孩子，白天的两个师妹也在。孩子们都身穿青袍，在老板的记忆中，几个人容貌有的清楚有的模糊，想必容貌清楚的那几个是常客了。许照白认得他们，她是涤尘道人座下首徒，每天要带师弟师妹们学功课的，因此这几个孩子也能叫出名字。许照白站在他们旁边，有些感怀地看着他们吃古董羹，其中一个师弟从滚烫的辣锅里夹出肉片，师妹往锅里倒进豆腐，一切真实得让许照白心中发疼。
　　“李师兄，这次恐怕是要放好久的假了吧？”一个小男孩问。
　　“师父闭关了，大师姐还没回来，当然要多放一阵子放假了。”被称作李师兄的孩子一边拌匀调料一边说，“可能大师姐回来之后就会把咱们叫回去吧？”
　　“但是大师姐已经走了快半年了。”一个小丫头说，“别的师兄师姐也有留在山上的啊！”
　　“他们没地方回，自然留在山上。”李师兄说。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许照白却听明白了原委。她去寻药时，课业自然由师尊和其他年长的弟子负责，可是师父病情加重只能闭关时，那些弟子也终究难以处理好整个涤尘斋的事务，最好还是给弟子们放假。涤尘斋收留了不少像许照白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放假也留在涤尘斋，也正是因此，他们才会遭到那样的惨事……
　　还不算满盘皆输。许照白安慰自己道。涤尘斋弟子……至少还有活着的。
　　……可是又能如何？她难道要一个个找去，告诉他们师尊被人杀了涤尘斋关门了叫他们另寻山门？
　　许照白只好继续看下去。这顿算是这些孩子的散伙饭了，他们还期盼着大师姐回来、他们能回山上学道法，可惜他们不会再回去了。许照白没心思去知会他们，她默默看着孩子们吃完了古董羹之后互相道别然后分道扬镳，然后随着老板的记忆，收拾孩子们的剩饭、清点账目、熄灯关门……
　　老板的记忆里，每一天似乎都有人在打听涤尘斋的事情，却只有第一天那个男子让许照白似曾相识。这个人的又一次出现是四天后，按照许照白的推算，屠门惨案就是这天发生的。
　　男子这天走进了饭馆，向老板一拜，问道：“听说您是涤尘道人的故交，请问您能否替我引荐一下？”
　　“你要找道人做什么？”老板问，“他闭关了，不见客。”
　　“我有要事和道人商讨。”男子说。
　　“抱歉，他闭关时，我也没办法引荐。”老板说。
　　男子失望地离开了。许照白在一旁皱起了眉头，这个男子一举一动之间都给她一种熟悉感，可是她见过的人，尤其是江湖中人简直是太多了，一时间实在想不起来。
　　许照白看了老板十天的记忆，再找不出更多线索了。
　　她默念咒诀，随着一阵瑶光，许照白回到了蒲团上。
　　这段记忆不长，可是她看得细致，让许照白简直差点忘了今昔何夕。她愣愣地坐在蒲团上，目光无神，上一瞬的记忆力还是天光大亮，现在的窗外却已然是一片夜色，这种恍惚，一时间难以恢复。
　　读记忆的人恍惚，可是被读记忆的老板却还算适应。他站起身来：“姑娘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没……除了有个男子，就是那个来求您引荐的。”许照白说。
　　老板取下火炉上烧得滚烫的水壶，泡了乌龙茶，把一杯茶递给了许照白。许照白谢过老板，默默嗅着沁人心脾的茶香，心神也渐渐稳了下来。
　　“那个男子……我还有点印象，长得挺好看，举止很是得体，这几天应该还在镇上。”老板说。
　　“那我应该去见见他。”许照白说，“请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老板侧耳听着街上打更人的梆子声。“四更天了。”老板说，“姑娘先在我这凑合一晚吧，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天亮再去不迟。”
　　“那就多谢老板了。”许照白拱手道。
　　她在店里睡去，这一觉睡得浅，而且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她醒来时浑身疲惫，梦里的一切却又都像是泡影一般，再难以回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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