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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原野上的风、冬天的眼睫毛 ...

  •   窗外,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太阳,白色的山坡,白色的苹果树,白色的小径,白色的漳河,白色的窗沿。一切的白雪幻境入眼,洗目,洗心,使我心中的什么沉重,也略微轻薄了一些。
      还是那只喜鹊,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孤自落在苹果树白色的枝丫上,将枝丫上沉积的雪踩落了一些,露出一截红色的枝丫。喜鹊从这个枝丫上跳到另一个枝丫上,另一个枝丫上的积雪也被踩落。颤抖的枝丫,像冬天的眼睫毛,抖了抖,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从包里翻出一本书,是杨绛的《我们仨》。这本书我已经看过多遍。在写着第一部《我们俩老了》的扉页里,将夹着的红绳取了出来。那是小时候,有一年,母亲父亲带着我和姐姐去龙母洞里玩,在溶洞尽出的庙中求得的,吊坠是一个白玉观音。我与姐姐一人一条,以祈求佑护我与姐姐。白玉观音我已埋在母亲的旁边,希望母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能够得到庇护。
      那红绳我一直留了下来,保存在我最喜欢的书里。我将红绳分成两截,用两股辫编成两枚红戒指,寓意良心相交,祈愿圆满。
      又从《我们仨》附录一后面钱瑗记事珠草稿的扉页中,取出十二个鲜红的团云双喜字剪纸,分别贴在病房的窗玻璃上、门玻璃上。那是母亲曾经亲手为我剪好,预备在我结婚的时候,贴在我婚房中的。以及母亲亲手为我与未来她的小女婿一针一线做的六十六双祈福鞋垫。或许是天意,男方鞋垫的码数,当时拓小了一码,正是石地脚的码数。
      照着姐姐出嫁时的样子,将鞋垫用红线固定在一块鲜红色的床单上,床单中央的鸳鸯戏水亦是母亲亲手所绣。母亲的手是十分灵巧的。绣出来的鞋垫和鸳鸯戏水,剪出来的窗花,世上无有可比。是我见过最美、最活灵活现、最深情的。它们都在城里母亲卧室的床柜里保存着,临来时,我全部带了过来。
      我将缀满鞋垫的红色床单铺在石地旁边的陪护床上。用红线在他床头的白墙上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双喜字,并用我们两个的所有合影填充在里面。
      石地的世界安静、漆黑,无色无味,也好,清清净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我用棉签蘸着水,为他滋润干裂起皮的嘴唇时,他会抿着嘴,微微笑起来。为我讲一些他小时候跟着母亲一起去放羊的趣事。那只羊是母亲问村子里放羊老人要的小羊羔。待它长成一些,便可挤一些鲜羊奶,煮熟给石地兄妹俩喝。小羊羔通体墨黑,只在嘴侧有一撮雪白,长得很可爱。
      我会将他的手放在我的喉咙处,说些简单的话,让他感受到我喉咙的震动。
      他告诉我说,姐姐炖的雪梨排骨汤特别好喝,是他住院一来,喝的最好喝的。他吃医院食堂的病人灶都吃烦了。虽然他没味觉,尝不出那味道,但那汤从喉咙咽下,他能觉出那汤的清甜不油腻,补身子,又不至于难以消化。姐姐的用心良苦。有姐姐的疼爱和呵护,也真的是幸福。他因为我,也沾了有姐姐疼爱的光,十分幸运。
      真好。
      石地第二次恢复视力,是在翌日上午十点五十八分。这个时候,山里的白雾终于散尽,天空连日以来的积云亦散去,露出满满的靛蓝,如湖如镜,美得令人生醉。真的是个顶好的良辰吉日了,没有比这一天更宜婚嫁的。
      阳光从窗外灌进来,将双喜字的红影映满整个病房。惨白冰冷的病房,顿时沉浸在一片安静的喜庆之中。良辰配美景,即便是冬日里,亦无一处凄凉之色。即使是病房,亦是一处安栖的港湾。
      人生天地间,心安处,即是归宿啊。
      “太阳为媒,红绳为证,杨小杨与石地今日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此心不渝,平淡守望。”
      我握起他的左手,为他戴上红绳戒指。他的手臂肌肉功能退化,他握起我右手的时候比较吃力。我也不急,耐心等着他,慢慢将另一枚红绳戒指戴在我的右手无名指上。
      “那,从此时此刻起,你不能再耍赖皮,也不能再逃跑了。我们两个是一体的。要一起加油,好好活着。”
      “你这个傻瓜。”他用鼻尖碰了碰我的鼻尖。
      “你欠我一张结婚证呢,等你好了,要陪我一起去民政局登记,补上。我等着你好起来,你自己也要加油,好不好?”
      “好,可是,你跟着我,太委屈你了。我很可能没办法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和担当,很有可能没办法给你一个家,很有可能没办法给你一个妻子应该拥有的所有,我……”
      我吻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夫妻之间不需要说这种话,你只需要知道,我只要你很努力很努力的活着,很努力很努力的好好活着,就可以了。你也是我的家,你活着,我的家就在。”
      “可怎么办,我有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傻的老婆。”
      “我有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公。”
      “傻瓜老婆。”
      “嗯,是,傻瓜的老婆。”
      “你套路一个病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啊。”我笑。
      想逗他开心,他的眼泪却掉下来了,我为他擦掉。
      “来,我今天煮了南瓜小米粥,很软,很容易消化,我的厨艺很厉害的,不是很多人有这个福利待遇能吃到的。”
      是削掉南瓜皮,用小米与南瓜肉煮成的浓浓的粥,不是很甜,里面又加了青菜,可以帮助消化。石地卧病在床有些日子了,肠胃功能肯定不好,需要吃些有助于消化的东西。煮饭的快乐,正是在于煮给什么样的人吃。那里面的用心就是快乐的。
      “我老婆的厨艺天下第一,没有之一。”他笑着打趣。
      我用毛巾给他擦擦嘴,笑着用鼻尖去碰碰他的鼻尖,就像两只小猫,用鼻尖的湿度去交流。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很安静,他的视力又被拉回到黑暗的深渊里,每当这种时候,他心里的微光就亮起来了。像山顶上那颗星星的光,很微弱,但有照亮密林中羊肠小路的能力。
      睡前,爸爸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们家的二闺女出嫁了今天,爸爸代表你娘,祝福你们小两口。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爸……”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你姐都告诉我了,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虑咱家人。我代表你娘,我们永远站在你这边,支持你,做你的后盾。”
      “爸,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傻孩子,我的好闺女,要幸福才行哇。”父亲自始至终是很爱我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喉咙里像堵塞了一样,只是一股巨大的酸涩在涌动。
      “我闺女的婚礼虽然没有彩礼,没有房子车子,没有亲朋好友到场,没有别人的婚礼那么热闹。但,只要我闺女开心、幸福就好了。我们不去和任何人比排场、比礼金高低、比房子地段,只要我闺女嫁给了自己想嫁的人,值得我闺女嫁给的人,我跟你娘就满意了。”
      “爸……”我喉咙里的酸涩,顷刻间泄了闸,化成液体从眼睛里奔涌而出。
      父亲也失声哽咽起来,又尽力笑着,“我的闺女不要哭,结婚头一天,要笑,知道吗?”
      我说不出话,一开口便是眼泪止不住的流。
      “哦,对了,你姐捎回来的那个帽子,我今天戴上了,挺暖和的,挺软的。织得挺好。你和你娘一样,长了一双巧手。”
      “暖和就行,爸。”
      爸爸又轻轻呼了一口气,“嗯,从今天起,我闺女是别人家的妻子了,是真的长大了。以后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咱家,你永远是我跟你娘的心头肉,知道吗?这个永远不会变。”
      “嗯,爸,我知道。”我吸吸鼻子。
      “好,我睡了,二,电话挂了,有机会,带女婿回家来,回来咱家住住,我给你们做乱炖吃。”
      “嗯,爸。”
      不知为何,挂断电话,许久,我的心仍一直隐隐作痛。
      待情绪稳定之后,我才看见,姐姐的短信静悄悄的躺在消息提醒里。
      “小妹,但愿你能好,如果他是你的选择,就勇敢去爱吧。你病的事,我没告诉爸,爸似乎有什么察觉,但爸没说也没问,怕是给咱们添心理负担吧。自己在那里也多保重,很爱你,我的傻小妹。”
      我的视线又被泪水模糊。
      放下电话,拿起今天为石地换下来的病服,病服上的第二个扣子掉了。我找了蓝色的线和针,在灯下穿针引线,像极了许多个夜里,母亲在灯下为我们缝书包、缝衣服的样子。
      前几年,母亲视力消退,白天掰完玉米,割完谷子,晚上十点多,坐在被窝里,为父亲缝开线的袜子。那天村子里,因为变电器烧坏停电,床头只点了一根蜡烛。灯光昏暗。母亲纫线进小小的针孔很是吃力,比划了半天都没有纫进去。我拿过去,很轻易就将线穿了进去。就在我扯断线,在线尾打结的时候,母亲在旁边叮嘱,“要打成活结,千万不能打成死结,打成死结咱们母女会结怨的。”
      就在此时此刻,我手里捏着线尾,耳边仿佛又听到母亲的话。不由得在线尾打了个活结。母女俩怎么会有什么怨,人生短短数十年,疾病和意外那样可怕,爱都不够时间爱的,又何来的怨呢?父母亲从来不欠我丝毫,只有我,欠父母亲的,还未尽到的一切责任。以及造成的一切没有办法弥补的遗憾。我是多么不孝的一个女儿啊。
      天哪,此时此刻,我实在是太想母亲了。
      缝完扣子,关上灯,躺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在梦里,母亲在我的婚礼前夜,笑着为我和石地包岁数饺子。母亲曾经对我说过,在我结婚前夜,要给我包上又小巧又馅多的岁数饺子,可以一口吃掉一个的那种。
      又想吃母亲包的饺子了……
      大约是在深夜凌晨一点多一点的时候,我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接着,是失去动力的汽车一般,一卡一顿的停下来。汽车正停在很陡的半坡,再启动的时候,便只是轰轰,却动不起来。肺部一呼一吸的节奏,亦被打乱。它是个被针扎漏气的气球,从高高的天空上,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无力绝望的掉。我没有任何办法去抵抗它,扭转它,亦没有任何奇迹之类的,神仙药丸回转乾坤之类的。
      任何的都没有。
      我发动全身角角落落的力气,去努力使它们恢复如常的功能,去正常呼吸,正常跳动。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抗争,然而,我又只觉到,时间大约是要在这一刻停止了。当然,只是我自己的时间。
      这个世界的时间钟表,终归无休无止的前进着,不为任何人停留半秒。
      同时,我的内心也涌上巨大的悲痛。当时,我的母亲必定经历过更加厉害的病痛,更加可怕的无力和绝望。以及萦绕在心头,无法再有机会去实现的遗憾之痛,和那些放不下的人和事。
      在离死亡如此之近的深夜里,我想起母亲来,竟也不是那么的害怕和恐惧了。前次亦如是。只是要与父亲和姐姐阴阳永诀,没办法再与心爱之人相守多一秒,忍不住心中难过。
      与此同时,回头去看从前种种,并不是那么的悲痛了。那些都算是什么呢?在这一刻面前?当生命消逝,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只有当生命鲜活,一切的考公、考编、考研、亲情、爱情、友情等等,才变得有可能。侍奉年老的父亲,与同胞姐姐互为背膀在世间相互疼爱、支持,才是有实际意义了。
      恍惚间,看着、听着医护人员忙来忙去,机器在我身上插挂起来,运作起来,我却静静合上了眼睛。
      尽管有那么多无法再有机会去实现的遗憾了,心中也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但,当最终这一刻真的要来临。那么,我便也会尽量从容去接纳它。接纳它需要天大的勇气,是母亲、父亲、姐姐、石地给我的爱,使我有了此刻面对死亡的勇气。
      有人在耳边大喊着,“坚持住!坚持住!”
      我的世界仍继续暗下去,暗下去,无边无际的暗下去。我没办法说出一个字。世间一切的纷纷扰扰,都在寂静下去,我或许是死了吧?
      只有窗外原野上的风在呼呼吹着。
      大约也要将我的灵魂带走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原野上的风、冬天的眼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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