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时代》孙王二毛

14、第十三章 缝在背心里的寻母启事、珠玉白墙

　　因为看不见，所以，他骑车的时候，视线会格外敏锐、专注。我不能打扰他，只静静坐在车子后座，紧紧抓住车座底下的铁架子，也留神着四周。
　　马路上很喧闹，他的世界是那么的安静。
　　我并不会因为他听不见这个世界上喧闹的声音，害怕出什么意外。反而内心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就是心里很踏实。
　　这种踏实，我和水尚流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过。水尚流的眼睛里，总有一层我看不明白的东西。
　　回头去想，和他在一起的一切时间都很模糊。
　　我不知道别人的初恋是什么样子的，我的初恋是模糊不清的。
　　扁扁的月亮，从大楼旁边探出头来。它很安静很安静的呆在地球之外，默默注视着地球上这些个渺小的、碌碌的生命体。
　　遥想银河系漂浮着那么多星球，已知的，未知的，居住着别的生命体的，没有居住生命体的，神秘的，奇幻的。是不是会有那么一个星球，地球上死去的人们，会到那里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呢？
　　如果有那样神奇的星球，该多好。
　　只可惜，这么美丽的月亮，却是最无情冷酷的。它冷眼注视着地球上的一切生老病死，王朝更迭。它升起，落下，无限循环往复。几千亿年，地球上渺小的生命体死去了那么多，王朝更迭了多少代，不变的，只有它的冷眼旁观。
　　如果生命无法永恒，那什么才可以永恒呢？是什么呢？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间里，头顶不知何时涌来一大片墨染的乌云。东南风将厚重的乌云往西北方向吹去，灰黑色的云朵乌央乌央的，像极了群马飞奔而过，腾起的灰黑色尘土。
　　很快的，繁星和月亮都淹没在这样的灰黑色深处。
　　空气里布满了潮湿的因子。夏风凶猛起来，将石地的头发尽数吹翻到后面。他像一堵挡风墙，躲在他的身后，只觉风温柔了些许。
　　“快下雨了。”
　　他话音未落，板栗般大小的雨点，已经劈头盖脸朝我们打了下来。雨珠逐渐浓密，城市里的喧闹瞬间被雨点密集的敲打声取代，高楼林立瞬间被升起的浓重雨雾吞没。
　　也是因为他挡在前面的缘故，他浑身上下已被雨浇透。
　　我举起包，替他遮在头顶。但也无济于事，雨从前方扑面袭来。
　　他加快骑车的速度，往一处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屋子骑去。我猛然发现，前方再走八百米左右，左拐，上个缓坡，再走四百米左右，就是我家的小区了。
　　只是这雨势不容我们再往前走一步，本来他就无法耳听八方，雨雾再遮住视线，这时候骑行是十分危险的。
　　路面上的雨河已哗然而起，徐徐没过我们的脚面。
　　自动取款机的小屋子，只能满满当当容纳下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估计鼻尖能贴住鼻尖。
　　墙的三面是厚实的玻璃门，玻璃门上中间部分贴着标有银行广告和提醒不要上当受骗的塑料纸。门里面有个手动锁，按下绿色的按钮便可牢牢锁住门。墙上的红色按钮为紧急报警键。
　　人生的许多阶段里，也有许多这样的按钮的。对对错错，悲悲欢欢，就藏在那些按钮后面。
　　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唯一的一台自动取款机，占据了一半的位置。我和石地挤在另一半空地。声控灯在千万颗雨珠敲打城市的作用下，长长亮着雪白的淡光。
　　为了避免脸贴脸、鼻尖贴鼻尖的尴尬，我和石地背对背的靠着。
　　被雨淋湿的衣服湿漉漉的粘在身上，冒着热气，再加上呼出来的热气，与外面微凉湿润的水汽形成对比，三面玻璃墙迅速变成三堵珠玉白墙。我在白色的雾珠墙上划开一片透明，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心情一时无法言说。
　　在沉静的片刻里，玻璃上的白雾迅速又布满，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重新划出更大一片透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一点点害怕密闭空间。尤其是完全看不到外面的密闭空间。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从他的背部传达到我的背部，传达到我的心脏。很清晰很有力的声音。是用耳朵听不到，只能通过身体来感触到。他背部的温度，有点像一个人长期处于湿冷的地下室，忽然晒到太阳的那种感觉。有一点点舒服，有一点点温暖。
　　我和他待着，许久不说话，也不会感觉到尴尬和难堪。
　　我将额头抵在凉丝丝的玻璃上，问他，“你说，人死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说完，我才想起，他听不到我说话。
　　他艰难的转过身，拍拍我的肩膀，问：“你刚才和我说话了吗？我能感觉到，但我听不到。我需要看着你的唇语。”
　　我亦吃力的转过身，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复而低语，“人死了以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有。有回忆，有血脉传承，有生活过的痕迹。”他将头靠在后面的玻璃墙上。
　　我将自己塞进墙与墙形成的直角里，复用手在玻璃上划开一片雾珠，侧脸望向外面。
　　以前只觉雨天浪漫，现在却有点厌恶雨天带来的低沉气息。
　　放佛每颗雨珠都塞满了伤心难过。它在我看来，是眼泪，不是雨珠。我知道我这样的情绪很有问题，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这雨让我的每个细胞也塞满了这样的情绪。我的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雨天。即使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仍是。
　　“我好想我娘。”我自言自语的呢喃。
　　“怎么样，我才能再见到我娘呢？我想见到我娘活生生的。有什么办法呢？我愿意拿我剩下的阳寿去换一天，和我娘再一起生活一天。就一天。一个小时也行。只要我娘活生生的回来，陪陪我。我想和我娘说说话，想吃我娘煮的饭，想穿我娘缝的衣服、鞋、裤子，想陪我娘一起大笑。我想把我娘跳舞拍下来，想抱抱我娘，想握握她热乎乎的手。我想在我娘有温度的身边躺一会儿。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语，只是伸手帮我擦去脸上的泪，略显沙哑的说：“我也很想我妈。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们的人。无论别人怎么说，我始终坚信，我妈一定也很爱很爱我。很爱很爱。什么都不掺杂的毫不保留的爱。”
　　我抬头，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他。
　　他从未对我讲过关于他母亲的只言片语，只听石桥说起过，他们的母亲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开他们的。我没问过石地。那是他们的伤疤，我不想去揭别人的伤疤。
　　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偶尔共处的时候，他也给我讲过一些关于他小时候的片段。那都是些快乐的小片段。很短。但，能使他如此记忆深刻的，想必也是他很珍贵的童年往事了。
　　在讲那些往事时，他总是带着可以融化一切的笑。
　　“我妈是在我小学毕业那年不见的。那天正好立秋。我和妹妹放学回家，只见到父亲倒在院子里的血泊中，肚子上插着菜刀，已经停止了呼吸。母亲从那一天起，就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中，直到今天。”
　　他叹息。
　　我只静静听着。
　　“那天晚上，村子里不知道谁贴出许多和成软件做的我妈的不雅照。有人说，我妈跟别的男人跑了，临走前，合伙杀了我爸。还有人说，我妈被外地人诱骗走了，我爸和人贩子打斗时，中了刀。还有人说我爸是自杀。我妈一直被我爸家暴，偷偷离家出走多次，这次终于逃走了，我爸精神病发作，才自杀的。现在我们村子里还有很多很多版本。”
　　他很沉静的说着这些，眼睛里面含着泪光。
　　“别人说我妈的话，我一句都不会相信。我只坚信一点，我妈那么那么疼我和我妹妹，那么爱我们的家。她是绝对不会扔下我们，独自离开我们，生活在看不到我们的地方的。绝对不会。”
　　他的这番话，让我想起上岗考试前一天，在公交站牌旁边的电线杆上见到的那则寻母启事。
　　他从衬衣里的工字背心里面缝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B五纸。纸的两面加了软塑封纸，又在工字背心里面藏着，所以，即使淋了雨也不会湿。
　　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如此谨慎的藏好一张纸。
　　他双手递过来。我双手接住，打开来看。纸上的内容，正是我见过的那则寻母启事啊。
　　我在好多地方都见过这则寻母启事。也有意无意的在人群中留意过上面的这张慈爱美丽的面孔。只是没有什么收获。
　　“这张启事，我制作了很多。从大一时起，每年寒暑假前，我就会发给全国各地的同学，请他们帮助贴到所在的城市、乡村。所有到的地方。之前没有这张没有塑封，后来发现会淋湿，冲刷掉字。后来，我就专门加了两层塑封。这样，可以尽可能贴久一点。我始终相信，我妈有一天一定会看到，一定会回来找我们。我妈回来了，我和我妹妹就有家了。母亲在，家就在。”
　　他最后那句话，我姐姐也对我说过那句话。
　　蓦地，我竟对他心生一丝羡慕。
　　至少，他的母亲有可能还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某一处。有一天，是可能回来和他们兄妹二人团聚的。
　　而我。
　　“这个世上，没有母亲愿意生生离开自己的骨肉。如果能爱，母亲一定是愿意用尽生命去爱自己的孩子的。自己的孩子，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存在。所以，阿姨一定会平安回来。在这之前，你们要替她好好爱自己。尽可能优秀的在这人世间活着，好好等着她。”我说。
　　“你也要这样。你娘也希望你这样。”他泪目望着我，“你是她的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延续。”

作者有话说

　　随便写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