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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他等了等,没有声音,透过内后视镜一看,人没睡,歪着脖子,正欣赏窗外的风景,看样子,是把自己当旧上海的黄包车夫了。

      车没停,老邢在心里暗骂,又过了两个红绿灯,雪势渐弱,车厢安静,老邢看了看远方,铅色的云挂在天上,道路中央,云层裂开了一道缝,有微光泻下,如同茫茫天宇,睁开了一只眼。

      眼前景象,让老邢出了一身汗,如感天启,如临天机,不由透过后视镜,又看了他一眼,人蜷着,抱着腿,眉头皱紧,似乎很不舒服。

      老邢不敢怠慢,就近找了家卫生室,靠边停车,架着他下来。卫生室不大,有一位老人坐诊,止血,消炎,包扎,相当熟稔。

      付了钱,老刑问,“用不用去大医院?”

      老人和蔼地笑笑,“没骨折,去不去在你。”

      从卫生室出来,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就靠近港口派出所,手机响了起来,是医院打来的,说张新武没事,就是轻微脑震荡,脑后的外伤比较麻烦,缝了十几针,最近估计没法上学了。

      老邢松口气,车子停好,没开门,先点了支太阳岛,在车内抽了半支,等风小一点,车门打开,让高个子自己出来,揪住他的领子,往派出所送。

      进了门,里边坐着一男一女,工位上放着半袋瓜子,正喝着茶水聊天,看到有人进来,都是一愣。

      老邢也不啰嗦,掏出证件,前因后果说清,男民警点点头,走到高个子跟前,揪住头发,看了看他的脸,忽然噗嗤一笑:

      “哟,这不是小堂嘛,刑队,你怎么把他给抓来了?”

      老邢一怔,“啥?”

      “小堂,堂·吉诃德啊!”

      老邢皱皱眉,还是没听懂。

      男民警又说,“就这小子,来我们这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因为打架。头一回,我给他做笔录,问他叫啥,他很不老实,一声不吭,我连问好几遍,最后,你猜怎么着,他竟然告诉我,说自己叫堂·吉诃德。”

      说完,他一笑,老邢也跟着一笑。

      堂·吉诃德是谁,不用解释,老邢知道,那是小说里的人物,一个没落骑士,骑一匹瘦马,穿一身破盔甲,手持长矛,同风车作战,向羊群冲锋……总之,脑子有病,是个二百五。

      稍停,男民警似乎意犹未尽,接着问,“嗳,堂·吉诃德,你家公主呢?”

      高个子不说话,单脚着地,沉着脸看他,老邢心里一慌,“什么公主?”

      男民警指了指门外,“每次他进来,都有个女孩在外面等他,头发很长,长得很漂亮,我们都开玩笑,说那是他的公主。”

      老邢点点头,“那女孩眼角是不是有块胎记?”

      “胎记?”男民警挠挠头,转身看了看自己同事。

      女民警笑了笑,“没错,是有块胎记,粉红色,在眼角,很浅,不细看不容易发现。”

      男民警笑笑,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门外,一脸挪揄,“哟,今儿天气不好,看来公主是来不了了。”

      不知道怎么,一句话,成功惹恼了高个子,他一低头,一弯腰,把自己的脑袋当武器,直接冲男民警撞过去。

      男民警猝不及防,往后趔趄几步,差点摔在地上。等稳住身形,也是恼羞成怒,直接抽出警棍,攥在手里,指着高个子的脸,“你-他-妈疯了吧,陈江,一个小屁孩,还想袭警?”

      老邢眼疾手快,一把拦下,“你叫他啥?”

      男民警气急败坏,悻悻地收了手,“不就堂·吉诃德吗?”

      “不,我说真名。”

      男民警一愣,“陈江啊。”

      老邢脸色巨变,回过头问,“你真叫陈江?”

      高个子表情麻木,冷着眼看他,还是一声不吭。

      老邢又问,“你爸是陈建明?”

      高个子依旧不吭声。

      男民警收好警棍,“你们认识?”

      老邢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解释,更多的,是疑惑,一个接一个的疑惑。

      比如,他是受害者的儿子,为什么要保护杀人犯的女儿?

      比如,他把自己当骑士,为什么顾加衣成了公主?

      疑惑之后,是震撼,他把男民警拉到一边,把他跟公主的关系,公主跟骑士的关系,详细说了一遍,说完,还特意加了一句:

      “他家的案子是我办的,孩子还小,给个面子。”

      男民警听完,也是大惑不解,“照您这么说,每次在门口等他的,是仇人家的女儿?”

      “算是吧。”

      男民警扭过头,看了看远处的陈江,终于冷静下来,走回去,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老邢心领神会,拎起陈江,熟练地摁在上面。

      ·

      校园争斗,笔录一般很简单,但要是有人不配合,时间就显得相当冗长。

      老邢靠着门口,找了把椅子,看着窗外的落雪,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等抽到第四支烟的时候,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闯进来,大背头,灰脸膛、老鼠眼,脖颈处挂条金链子,上身再穿件黑水貂,油光发亮,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长得像狐狸。

      这人自从进门,就一直在找人,看见陈江,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记猛踹,陈江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趴,额头撞在桌棱上,他弓着腰,跪在地上,想站起来,试了试,大概被踹蒙了,头低着,身子直发晃,男人跟过去,想踹他的脑袋,老邢把烟一撇,三步并做两步,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往后一甩,男人几个趔趄,躺在身后的长椅上,长椅歪倒,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尽管互相不认识,看这猥琐的长相,老邢心里也猜得七七八八,沉着脸,冷笑一声,“操-你你-妈-的,知道这是哪吗?”

      男人皱紧眉,老鼠眼眨巴几下,还没出声,里侧办公室开了一扇门,一个身材中等,领导模样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凑这空档,老邢偷瞄了一眼宣传栏,知道他是胡大军,派出所的所长。

      大厅里鸡飞狗跳,胡大军微微一愣,还没出声,老邢恶人先告状,“胡所,我把人送到你这,外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这他妈像话吗?”

      胡大军看了看他,不认识,听语气,似乎又跟自己相熟,一时摸不清深浅,转过身,向手下求助,男民警凑上来,小声介绍。

      胡大军听完,眼睛一转,掏出烟盒,先递了根烟,客客气气地笑,老邢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胡大军张嘴,刚想起个话头,又被老邢截住:

      “本来吧,就是两个孩子打架,我也没当回事,可刚听见有人说,别以为你叔当警察就了不起!我告诉你,我爸认识他们的头儿,你叔今天铐了我,明天我就让我爸收拾他……嘿,我还以为是吹牛,没想到是真的,胡所,要不放开孩子,有这么回事。”

      这话,语气平淡,老邢面色如水,可一下说到了胡大军的痛处,刚才的笑容消失了,烟盒也塞回了口袋里,他扭过头,瞪着老鼠眼,急赤白咧地骂:

      “张万强,你-他-妈跟你儿子瞎说什么呢?老子跟你啥关系?”

      老鼠眼本来觉得自己占理,被老邢一搞,瞬间乱了,赶紧解释:

      “胡所,这别听他瞎说,我儿子都脑震荡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头上缝了十几针,医生说,人差点就没了——”

      “别他妈废话,先拘了!”

      领导一发话,男民警马上掏出手铐,老鼠眼扭着腰,往门口闪,“凭什么拘我,我儿子脑震荡,你们还替他撑腰?”

      “凭什么拘你?在派出所打人,还不能拘你了是吗?”

      “那我儿子的事怎么说?”

      “你儿子的事,这不正办着呢?”胡大军冷笑一声,指了指老邢,“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鼠眼不吭声了。

      “他是市刑警队的队长,要不,你跟他走?”

      一听这个身份,老鼠眼彻底没了脾气,手铐落下,像一条去了势的黑狗,乖乖往审讯室走,在错身的刹那,胡大军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言轻语地说:

      “张万强,我再劝你一句,就咱们俩那点关系,真没必要天天挂在嘴上,有空在这跟人抻胳膊动腿,不如回家,好好管管你儿子那张破嘴。退一万步,就算咱俩是亲戚,或者是战友,有过命的交情,这人跟人的交情,可不是这么用的!”

      张万强垂着头,点了点,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胡大军回过头,又把烟递过来,这次老邢接了,但没抽,夹在耳朵上,掏出自己的太阳岛,也让了他一支。

      刚把烟塞进嘴里,一簇火苗凑过来,后面是胡大军的笑脸,老邢道声谢,两个人靠在门口,一块吞云吐雾。

      稍停,胡大军起个头,“兄弟,咱俩没见过吧?”

      老邢笑笑,没吭声,算是默认。

      胡大军叹口气,猛抽一口太阳岛,“刚才的事,让兄弟看笑话了。”

      老邢摆摆手,“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我也在基层待过,都是人情世故,也都不容易。”

      胡大军点点头,“去年的时候,我跟几个朋友在外边喝酒,喝大了,后来,朋友又喊了朋友,椅子加了一轮,再后来,新来的朋友又喊朋友,椅子又加一轮,菜也重上,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就把他喊来了,喝了几个酒,留了联系方式。

      “去年年底,我老娘生病,动了手术,花了不少钱,我手头紧,临时找朋友凑,他听见风声,主动开车过来,钱我收了,借条也打了。

      “今年,我把郊区的房子卖了,钱也还清了,就是人情还不掉,才出了这档子事……不瞒兄弟,我-干了半辈子片警,还没这么难堪过。”

      老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姨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等明天,我带人去看看。”

      胡大军道声谢,“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啊,见不着了,人是半年前走了,身上插满了管子,都瘦脱相了。我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合计着,就该这样……是我自己活该。”

      “这话,言重了。”

      “我是欠人情不假,可这货,也忒拎不清,借点钱,就觉得高我一头,把自己当爹了。别说他不是我爹,就算真是我爹,犯了法,该抓,我不一样要抓。”

      老邢点头,“这话在理。”

      胡大军回头,看了看陈江,女警拿一瓶碘伏,还有纱布,正帮他处理伤口。

      “笔录做完了吗?”

      男民警抬头,“差不多了。”

      “一会你开我车,把他送家去,今天雪大。”

      “不用,”老邢摆摆手,“我送他就行。”

      说完,一摸口袋,掏出钱包,把里面的所有纸币,一张不剩,全部放在桌子上。

      “今天我就带了这么多,你替我转交一下,算是张新武的医药费,要是不够,让他说个数,多少我补。”

      胡大军脸色一变,拿起钱,塞给他,“兄弟,你这么说就外道了。”

      老邢往前走,态度坚决,“理归理,事该咋办咋办。”

      胡大军伸手拦了他一下,“那听我说一句,行不?今天这事,钱就算了,这孩子也没个家,这钱你出了也是白出,再说,张万强有钱,家里也不缺这点,一会我吓唬吓唬他,不让他追究陈江的责任,陈江呢,也别追究他刚才打人的责任,这样,咱们就算两清了,你看行不?”

      两方都有过错,这话也在理,老邢回头,想征求一下陈江的意见,他叉着腿,斜在椅子上,头朝上,面无表情,就跟刚才挨揍的不是他一样。

      老邢苦笑,知道问也白问,替他应承下来,把钱收回,解下他的手铐,胡大军拉开门,站在风雪中,老邢打开车门,摁住陈江的肩膀,刚想跟他道别,没想到,手指摁住肩胛骨,肩胛骨冷硬,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老邢低头,发现陈江弓着腰,正在看一侧的绿化树丛,树丛的一角,露出一片粉红,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

      他忽然直起腰来,扫开老邢的手,语气冷硬,“我自己回去就行。”

      说完,没等老邢答应,绕过破旧桑塔纳,走到路旁,也不理等待的顾加衣,一个人,笔直地穿过马路,往远处的一条小道走。

      他一走,顾加衣扭过头,也跟着走了。

      老邢靠在车上,点一支太阳岛,看向远方,胡大军也走过来,淋在雪里,陪了他一支白将。

      大雪如幕,铺天盖地,远处人影朦胧,瘦高的男孩走在前面,一瘸一拐,小小的女孩跟在后面,磕磕绊绊,两个人安安静静,若即若离,没人追赶,也没人等待,却又各不回头,义无反顾。

      一支烟的时间,时间静止,没人说话。

      又往前走了一会,路上有个坑,女孩没注意,一下摔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男孩听到声音,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但也只是看一眼罢了,他既没搀扶,也不安慰,只是远远地看着,看她一个人,慢慢从雪里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经过短暂的波折,局面又重新恢复,男孩走在前面,女孩跟在身后,但又跟刚才稍有不同,两个人都走得慢了,男孩似乎在等她,等她慢慢追上自己。女孩呢,似乎不懂男孩的心思,见他走得慢,自己就走得更慢,一步一顿,小心翼翼。

      胡大军笑了笑,“这俩孩子,干啥呢,别别扭扭的。”

      老邢也笑了笑,把烟蒂碾灭,拉开车门,跟胡大军告别。

      回去的路上,他很高兴,开了双闪,慢慢悠悠地走,刚才有句话,他一直憋在心里,没好意思跟胡大军说:

      “这么大的孩子,一旦有了喜欢的人,不都是别别扭扭的。”

      除了这句话,今天下午,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句顶重要,顶重要的话,那句忘记交代的话,现在看来,已经不用交代了。因为在陈江面前,她不再低头了,马尾散开,黑色的长发飘在身后,后背挺得笔直,不像罪人,终于像个公主了。

      尽管这位公主,只是一个人的公主,在其他人面前,她还是罪人。

      “那一个人的公主,还算是公主吗?”老邢问自己。

      大雪下着,像是面包师手中的面粉,没有答案。

      过了一个红绿灯,他又想,“走在前面的堂·吉诃德,他没骑瘦马,也没穿铠甲,手里更没有长矛,甚至还瘸了一条腿……那瘸了腿的堂·吉诃德,还算是堂·吉诃德吗?”

      还是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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