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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他叫邢志国,是欢城市刑警队的队长。

      上级不喊他的名字,只叫他老邢,因为他也确实够老,再有几年就退休了。

      刚才那通电话,其实他是不想打的,这里面有两点原因,一是人家现在已经是大明星了,吃的喝的用的,早就跟当年不一样了,据说现在一个手袋都抵得上他好几年工资了,一个这样的人,还能记得住他是谁吗?另一点,这电话打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开头,怎么介绍自己。

      但是,这电话不打又不行。因为他不打,别人也要打。毕竟纪律在那,案情在那,职责也那,无论哪样拎出来,都比他的面子大,比他内心的恐惧大。另外,放眼整个市局,跟顾子安打过交道的,有过交情的,除了他,似乎也没别人,所以,于情于理,这通电话都该由他来打。

      万幸的是,电话通了,对方既没有忘记他,也没有装作不认识他,甚至还跟当年一样,亲昵地喊他叔……一字一句,完全没有明星的架子,老实讲,他心里是很感动的。

      电话挂断,他发现身后围了一群人,个个伸长脖子,跟长颈鹿一样,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听筒里。

      他有些无语,黑着脸骂了两句,随后推开门,跑到走廊上,推开半扇窗,点了一支太阳岛。

      欢城是座小城,总人口三百来万,因为靠海,有一座深水码头,近两年经济发展得不错,只不过地形不好,三面环山,是个天然雪窝,冬天一来,漫天飞白,今天也一样,雪片砸在窗户上,撞在他的鼻梁上,一股沁人的寒意……

      现在想想,他还是感觉跟做梦一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十一年前,零八年年底,那时她刚上大二……从那以后,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像博尔赫斯手里的硬币,从船头坠入海底,在空中划出两道截然不同的曲线……他太忙了,甚至都不知道她大学学的什么专业,更不知道她之后去了哪里,直到前年的阴历九月十六号,他第一次在电视上认出了她,才知道她现在已经成了明星,粉丝已经破千万了。

      阴历九月十六号,那一天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他的生日,下班没多久,女儿提着蛋糕来看他。

      他的女儿叫邢甜甜,那时刚毕业,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任职,是顾子安的死忠粉。

      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女儿第一次给他过生日,只可惜他忘了,什么也没准备,最后只好点外卖……外卖很快送到了,菜单很长,全是女儿爱吃的……女儿插好蜡烛,关了灯,给他清唱了一首生日歌……烛光温暖,晃晃悠悠,女儿站在暗影里,歌声清脆……不知不觉,他的眼眶红了……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女儿长大了。

      吃完饭,他把剩菜打包好,塞到冰箱里,走到客厅一看,女儿正在看电视,放的是一部电影——女人跪在沙滩上,怀里抱着一个男人,男人脸色苍白,已经没了呼吸,女人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哭得撕心裂肺……

      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女人眼熟,后来,镜头切换,给了几个脸部特写,他越看越熟悉,最后忍不住问,“闺女,这演员叫啥?”

      邢甜甜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哪个?”

      “就这女的。”

      “她……顾子安啊……我不是跟你说过?”

      “哦……”经过提醒,他一下想了起来,女儿确实说过,并且不止一次,她不仅是顾子安的骨灰级粉丝,甚至还是什么后援团团长。

      对于追星这事,他一直都不太关注,总觉得是小孩的游戏,只能证明一个人的不成熟,除此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所以这个顾子安到底长什么样,不看电视,他还真不清楚,可现在看清楚了,又吓出一身冷汗,紧接着又问,“这个顾子安……她是哪里人?”

      邢甜甜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欢城人,跟咱们是老乡。”

      “欢城……真的?”

      邢甜甜斜着头看了他一眼,“爸,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他支支吾吾,“我就是……随便问问。”

      放在平时,只要女儿不高兴,他就不说话了,但那天不同,他像着了魔,停了没多久又问,“这个顾子安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

      女儿一下傻了,眼睛睁得很大,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他赶紧挠了挠头,“明星不都有好几个名字……”

      女儿松了口气,有些敷衍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很少有人提了。”

      “那她原来叫什么?”

      邢甜甜彻底烦了,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高,冷冰冰地回答道,“顾加衣。”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点耳鸣……

      其实他早就想起来了,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他就已经想起来了——顾加衣就是顾子安,顾子安就是顾加衣,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已。

      电影到了结尾,最后一幕,拍摄于乌-鲁-木-齐的候机大厅,顾子安穿一条红裙子,手握登机牌,一个人在椅子上坐着……

      背景音响起,催促旅客登机,她没动,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俯下身,看了看她手里的登机牌,问,小姐,你怎么还不登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她抬起头,睫毛浓密,鼻梁挺翘,眼角有一滴泪,将落未落……

      她说,我想再等等……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问,您是在等人吗?

      她摇摇头……

      那是您的行李丢了?

      她还是摇头……

      那您到底在等什么,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她笑了一下,眼角的泪落下来,最后轻轻地说,我在等一艘船……

      说完,屏幕转暗,片尾曲响起,字幕开始滚动……

      老邢忽然想了起来,这个电影的情节女儿似乎跟他说过,电影的名字叫《寻找荷西》,以著名的台湾作家三毛为原型,讲述了她颠沛流离的一生……

      女儿还说,荷西在一次潜水时出了意外,葬身于西班牙海底,三毛几天不吃不喝,一心只想要自-杀,最后还是多亏了琼瑶没日没夜地陪伴才勉强活了下去。

      女儿还说,三毛的活,只是表象,其实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直到十二年后,她又遇见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声名显赫,被人称作西部歌王,她绝望的内心才慢慢安定下来,重新焕发出生机……只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场忘年恋注定又是另一场悲剧,但三毛不是普通人,从来不信命,她默默地收拾行李,远赴新疆,用尽全力照顾这位耄耋老人,寒来暑往,不辞辛苦……可是,处于盛名之下的人往往会被盛名所累,歌王迟暮,已经难为良婿了,奈何美人心坚如铁,陪着他,等着他,一直想亲耳听他说出那句话……

      人生不是戏剧,没有那么多变幻莫测的奇迹,三毛和王洛宾的爱情结局最终被定格在台湾一家医院的卫生间里,48岁的三毛用一条丝-袜结束掉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不久前,她刚收到一封王洛宾的来信。

      歌王在信里说,原来有个作家叫萧伯纳,他有一柄旧伞,已经用了多年,几乎不能叫伞了,但萧伯纳出门的时候,还是会带上它,不当伞,当拐杖。他说,自己就是萧伯纳手里的“拐杖”。

      这封信的意思,外人可能不明白,但冰雪聪明的三毛肯定读得懂,《寻找荷西》的最后一幕,就是为了重现三毛离开乌市的场景……她一直在等,一直在找,哪怕明知找不到……

      对于这部电影的结尾,网上的评论两极分化,有人觉得是神来一笔,有人觉得是狗尾续貂,但老邢的看法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觉得顾子安说谎了——她不是在演戏,而是在演她自己,她就是跟三毛一样的人,明艳,炽烈,不顾一切,前半生一直在等,在找,哪怕明知找不到,等不来,却依旧一意孤行,飞蛾扑火……

      另外,她要等的不是船,也不是飞机,而是一个人。

      她要等的人,名叫陈江,是个杀人犯!

      ·

      那天夜里,女儿走后,他在客厅愣了很久,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想了很多,往事纷纭,像一支支回头的箭……甚至,他还做过一个假设——如果每个人都能提前预知自己的命运,那陈江还会不会是他认识的那个陈江……他会变吗,会妥协吗……在那样的环境下,他还有其他选项吗……所以,一个人杀人,到底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呢?

      这个问题太大,选择项太多,太深奥,他根本理不清楚。

      过了一会,他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寻找荷西》,本意是想听一听网友的看法,没想到,瞬间因为一条评论破防:

      “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无命。三毛 1990年4月。”

      关掉手机,他蹙紧了眉头,感觉烟瘾又大了……

      命运的诡谲,凡人一般很难参透,但冰雪聪明的三毛偏偏不信命,只信无命。她用无命给自己的命运做了最后的注解,这到底是通达,还是另一种糊涂。

      老邢想了想,感觉还是太深奥,有些超纲……

      想了片刻之后,他又把思绪拉回来,放到顾子安身上,不由想起了二十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她还不是影后,也不是明星,只是个扎着单马尾,素面朝天的小姑娘。那一年,她才刚上五年级。

      他们见面的地方很特别,不是公园,也不是家里,而是刑警队。

      那天他刚出完外勤,回来发现大厅里坐着一个小姑娘,背着书包,正在做笔录,问一句,答一句,人很文静,不带一丝狡猾。

      据她自己交代,家里出事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厨房做红烧排骨,水烧开了,排骨放进去焯水,中间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她当时正在写作业,那天的作业很多,等作业写完,母亲还没回来,排骨煮在锅里,咕咚咕咚地响……

      她打开锅看了看,水快没了,排骨已经化了,成了汤……

      她关了火,从厨房出来,忽然听到钥匙响,门开了,她凑上去一看,不是母亲,是一个血人……

      血人朝她笑了笑,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但同时也认了出来,进来的不是坏人,而是她的父亲,顾玉山。

      她着急地问,“爸,你干啥去了,我妈呢?”

      顾玉山没说话,一直拿眼睛盯着她,肩膀、嘴唇止不住地发抖……

      风一吹,飘来一股酒味,还有腥味,她一下捂住鼻子,“你喝酒了?”

      顾玉山点点头。

      “你身上怎么有血?”

      顾玉山低头看看,还是一言不发。

      她又问,“我妈呢,是不是出去找你了?”

      顾玉山打了个哆嗦,人一垮,像半截夯土的城墙瞬间塌在地上,眼泪也一下涌了出来,他哭着说,“加衣呀,家……家没了……”

      她全身一颤,“啥?”

      “你妈回不来了。”

      她哽咽了一下喉咙,红着眼问,“为啥?”

      顾玉山没回答,嗅到肉味,扭头看了看厨房,擦着泪说,“你去屋里看书吧,一会可能有人来找我,把门关好,无论听见啥声,千万别出来。”

      她一直很听话,但那天却有些执拗,紧接着又问,“爸,你是不是杀人了?”

      顾玉山脸色苍白,跟作业纸一样,努力地朝她笑笑,笑得比哭都难看,“你别瞎想,我跟你闹着玩呢。”

      她将信将疑,“那你一会是要出去?”

      顾玉山点点头。

      “锅里有排骨,是我妈特意给你做的,刚焯完水,忘了关火,都熬化了,要不我加点盐,你喝点汤再走。”

      她这句话刚说完,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就看到顾玉山整个人趴在地上,捶胸顿足,失声痛哭,像个撒泼的孩子。

      停了没多久,她听到楼道口传来脚步声,还以为是母亲回来了,没想到,来的是一群人,进来没说话,先把顾玉山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那是她这辈子印象最深的一天。

      顾玉山说的很对,她的家没了。

      同时,她很聪明,一下猜对了,顾玉山确实杀了人,只不过,她永远也想不到,她爸杀的人是她妈。

      除了她妈,她爸还杀了一个人,这人叫陈建明,跟她家住一个小区,是她妈的相好。

      从那以后,顾加衣再也不吃排骨了。

      ·

      这案子在当时也算大案,他资历还浅,本来不应该由他负责,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当时出了一个更大的案子,一个姓杨的小个子横跨皖豫鲁冀4省,作案26起,杀了67人,重伤10人,强-奸23人,公安部征调联合调查组,老刑警全被抽调了出去,局里没人了,这个案子案情简单,罪犯也已经落网,只不过需要走一下程序,队长就直接交到了他的手里。

      现场照片他看了,场面非常血·腥,男性死者陈建明身中二十多刀,伤口沿着正脸一直分布到脚踝,鼻子被削掉一半,整个人像一条打好花刀,准备下锅的鱼。

      女性死者还好,全身只有一处伤口,但正中咽喉,趴在电视机前,血流成了海……

      据顾玉山交代,杀陈建明是真杀,杀潘雅丽是误杀,看完照片,他信了。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做完笔录,顾加衣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得笔直,但后背却不停地发抖,她小声地问,“阿姨,我爸啥时候能出来?”

      小赵当时刚来,还是个新手,碰到这种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把头低下,装作没听见,默默地收拾文件……

      顾加衣等了很久,表情有些迷茫,大概不甘心,却又不敢再次发问,转过头,又转回去……最后,弯下腰,给小赵鞠了个躬,一个人走了。

      顾玉山是真倒霉,老婆出轨,因为报复杀人,还误杀了自己的妻子,这还没完,又赶上千禧年严打……其实刚才的问题,局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只是没人敢说——严打的时候杀人犯最倒霉,该判无期的全部枪毙。

      等笔录弄好,他把结案报告交了上去,审判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没有一丝意外——死-刑,秋后执行。

      秋后只是一种说法,为了跟历史相呼应,真实时间根本等不到初冬,就在九月和十月之间,一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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