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杂记》连城雪

8、浮谷迷生

　　01
　　“山主又胜利了，席卷了西海中最后一座仙山，凯旋而归。”
　　最近几年，类似的消息时不时便会由好事的小妖叽喳的传来。
　　此刻树上的云雀又在叨扰。
　　楚雅正在窗边认真雕着玉佩，闻言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果然，没出一时三刻，清脆的声音便跳进了屋内：“小雅姐姐，我哥回来了，快去做几个拿手好菜。”
　　楚雅放下璞玉，淡声道：“山上善于烹饪的厨子甚多，怎么又轮到我？”
　　满脸喜悦的陆若朝她弯起眼睛：“他说累了，只要我们一家人聚聚便好。”
　　“若儿，我们不是一家人。”楚雅摸了摸她可爱的脸，忍不住叹气。
　　陆若揽住她的胳膊：“小雅姐姐，你莫要再惹哥哥不高兴，难道上次的事情你忘了吗？”
　　楚雅的表情随即一僵。
　　......怎么可能忘？
　　山主喝醉了酒说要娶她，她不从，就被缚妖绳捆紧丢进炼丹的金炉里烤了三天三夜，这对树妖而言是最难熬的折磨，最后如不是山主唯一的妹妹陆若求情，恐怕自己早已在山主的怒火成了灰烬。
　　“恩，我先去采些香草。”楚雅终于点头回答，她还算俊杰，还懂得识时务。
　　“甚好甚好！记得煎我最爱的鹿肉。”陆若立刻露出嘴里的小狼牙，没半点野性，反而天真十足。
　　楚雅等她高兴的跑出小屋，随即便对着门外的清静美景微微叹息。

　　数百年前神界大乱，诸神没落，这世道也变得不同往昔。
　　身为招摇山之山主的陆寻便趁机南征北战，统一了西海中诸多仙岛，名声大赫。
　　而楚雅与他不同，她不过是陆寻种在宫殿角落的迷谷树，有幸承泽了风雨，渐渐修炼成人形，做了这里最平凡的奴仆。
　　他们之间本无半点姻缘，怎知楚雅的眉眼偏极讨他原本桀骜的欢心。
　　又是段你情我不愿却又逃不开的错意。
　　虽错，也无处躲。
　　飞禽走兽尚可在山高海阔之中随处落脚，树却不能。
　　她的根在哪里，她的一生就在哪里。
　　全天下最可悲的囚犯不是被关进牢笼的那些，而是像楚雅一般，出生即在监狱，永世逃脱不得。

　　傍晚微暖的阳光从繁密的树叶间隐约透在草丛里，成了一点又一点明亮的光斑。
　　楚雅很耐心的弯腰找着自己需要的香料，表情专心致志。
　　——她总愿意花时间在这些小事上面来消磨生命。
　　谁料忽然之间林子里传来扑腾一声闷响，惊得她心里猛地一跳。
　　回神擦擦汗，再寻声探去，竟见只虚弱的白狐团在杂草间，漂亮的皮毛血迹斑斑。
　　楚雅赶快将它抱起，轻声问：“你还好吗？”
　　狐狸大概失去了神智，不声不响不回答。
　　这下楚雅也顾不得再采香草，赶快携带它回了偏于宫殿的小宅子，治了伤喂好药，然后才急匆匆的做了几个菜应付山主兄妹，忙碌到云鬓微乱。

　　夜风将楼宇上的纱帘吹得云雾般飘动。
　　灯火通明，衬着周围在黑暗中闪烁的迷谷花，美到惊人心魄。
　　“你怎么不吃？”陆寻今晚显得比平日要开怀，毕竟他终于完成心愿统一了西海诸岛，难免意气风发。
　　“山主可曾见哪棵树会吃这些？”楚雅端坐桌前淡声反问。
　　陆若生怕他们再起争执，赶快笑道：“小雅姐姐，你的手艺可真棒。”
　　楚雅在银光闪闪的杯盏前侧过头：“多谢你们常让我锻炼，否则我这辈子也难有一手菜刀一手鲜肉的机会。”
　　“哼，小时候那般温善，现在变得牙尖嘴利。”陆寻扬扬英气的眉，仰头喝掉杯中烈酒。
　　“姐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陆若好奇，她命硬克死了娘亲，爹又在痛苦伤心中病逝，自幼的记忆里只有万能的哥哥和温柔少语的楚雅。
　　“单纯可爱，整日围着我问东问西。”陆寻拖着下巴回答。
　　他目光中灼灼的温度令楚雅不安，忽而起身道：“我该去休息了，你们慢用。”
　　话毕便飞快离开。
　　陆寻无奈放下杯子：“若儿，我究竟哪里不好？”
　　陆若在旁认真的回答：“哥哥哪里都好，只是小雅姐姐不知足，她想离开招摇山想要云游四海，怎奈偏是个离不开这土地的树妖，这怎么能怨哥哥？”
　　何时就连小丫头都将她的心思都看透，陆寻苦笑：“也许我不该种下她，也许我不该给她生命，又让她不开心。”

　　02
　　朗朗星空，幽幽月色。
　　楚雅独自在偌大的宫中散了很久的步，才疲惫的回了自己简陋的屋。
　　不料前脚刚踏进门，脖颈便被锋利的长剑胁住，身后的男声低沉干净：“你是谁？”
　　楚雅嗅到亲手提炼的药香，反问：“狐狸，你醒了？”
　　“这是哪里？”狐妖又质问。
　　“这是招摇山上山主的行宫，我见你受伤晕倒在林间才好心救你，你可不要恩将仇报。”楚雅伸出自己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双手。
　　狐妖这才收了剑推开她。
　　楚雅回首就见到张清逸俊秀的脸庞，一如门外风华无限的月光，难怪大家都说九尾狐蛊惑众生，都怪其能生出这般倾城容颜。
　　狐妖身形高挑，年纪尚轻，穿着被鲜血染到斑驳的白衫，用分明的眸子不太信任的瞅着她。
　　楚雅弯起嘴角：“你可以在这里养伤，养好了随时可以走，我绝不多问。”
　　狐妖显然还很虚弱，忽然蹙眉咳嗽了几声。
　　“我叫楚雅，你呢？”她友善的搭话，对待如此精致的生命恐怕谁都粗鲁不起来。
　　“......景行。”狐妖迟疑回答。
　　楚雅拉着他到床边，安慰道：“你先休息吧，我去给你熬药。”
　　说完马上款款走出了小屋。
　　景行捂着伤口跌坐下去，打量了下周围极朴素的坏境，目光渐渐的变得复杂。

　　待在扶摇山实在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楚雅平日里不过帮着小妖们整理下花园，其余时间便于窗边刺绣琢玉，尽弄些耗功夫的玩意，即便身边多了只九尾狐也不例外。
　　景行不爱讲话，她就安静的整天不吭声，除了准时送药送医，其余习惯一切照旧。
　　好在照料足够细心，没过几日就让狐狸恢复了体力。
　　这天景行打坐了很久，最后终于呼吸平稳的睁开迷人的眼睛，很突然的问：“你不好奇我从哪里来的，为何受伤的吗？”
　　“好奇又有什么用，除了周围这五里地，我哪儿也没去过。”楚雅垂着长睫毛随口回答。
　　树妖实在平凡，景行此生见过不少，却从未听过这般寂寞的语气，他微怔之后道：“我自青丘来，被仇家追杀，逃到这里便没了知觉。”
　　“青丘？”楚雅终于抬眸问：“那里有很多九尾狐吗？”
　　景行颔首。
　　楚雅忽然笑：“那青丘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景行眨了下眼睛，而后微微歪过头勾起唇角，墨色长发流云般倾泻。
　　楚雅站起来拍拍手，将雕好的玉佩放进盒子里：“我从来没想过我这辈子能救到一只真的九尾狐，所以我很开心。”
　　景行淡声问：“你很不喜欢生活在这里吗？”
　　楚雅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好羡慕凡人，虽然只能活几十年，却能去所有他们想去的地方，而我虽然有无尽的生命，却......”
　　她没有说下去，景行也没有问，只是起身道：“多谢救命之恩。”

　　当晚漂亮的狐妖就不见了踪影，山主兄妹也还没从新的仙山领地回来，楚雅独自乐的寂寞清闲，飞上树枝在熠熠生辉的迷谷花间酌酒哼歌。
　　也许是因此花会在黑夜发光的缘故，大家都喜欢将其带在身上以防迷路，岂不知迷谷妖自己都不认得半条路。
　　楚雅笑着幻化出一朵花儿躺在手心里，微醺着道：“笨死了。”
　　“在说你自己吗？”清亮的声音忽然响在不远的地方。
　　未等楚雅回神，淡淡的白光便绕着树盘旋而上，之后白衣的景行现身旁边，气色好了许多，更显得面如冠玉。
　　楚雅惊讶：“你、你不是走了吗？”
　　景行瞅着她瞪圆的大眼睛淡笑：“又回来不行吗，这个送你。”
　　楚雅满头雾水的接过他递到面前的盒子，打开来只见枚古朴精致的铜镜安然躺在绸缎之上，不禁拿起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千里镜，可见人间万物。”景行简单描述这价值连城的法宝。
　　楚雅兴奋的举起，但照了半天只能照到自己的脸。
　　景行见状轻轻握住她捧着镜子的手，镜中顿时现出了极北之地的漫天冰雪。
　　楚雅连笑都来不及，仅是表情呆呆的凝望着，因酒意和激动而面色微红，再无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反倒显得真实可爱。
　　景行对镜子早已见怪不怪，反倒觉得这小树妖比较有趣。
　　他无意识的伸手抚平她被晚风吹乱的发丝，而后又安静的看向陆寻那灯明如昼的宫殿，一点点的蹙紧眉头。

　　03
　　楚雅变得奇怪了。
　　自周围仙山巡视回来的陆若隐隐这样觉得。
　　她不仅没对着哥哥送去的奇珍异宝勃然大怒，还整天眉开眼笑的心情大好，聊天的时候却又时不时的走神，魂不守舍的模样实在可疑。
　　陆若思来想去的不安，最后禁不住召来楚雅隔壁的花妖问道：“小雅姐姐发生了什么，她和平时不一样。”
　　因为山主吩咐，谁也不敢去多近树妖一步，花妖小心回答：“少主，没发生什么，她还是成天躲在院子里面玩她的小玩意。”
　　陆若摸着下巴说：“不会吧......”
　　“前几日倒是听她讲自己救了只狐狸，不过最近没提了。”花妖搜肠刮肚的报告。
　　“狐狸？”陆若舔了舔自己的尖牙，哼道：“不行，我要去问清楚。”

　　依然花香扑鼻。
　　陆若跑进楚雅的院子里便习惯性的叫：“小雅姐姐！你在吗？”
　　日光之下寂静无声。
　　她探头进了房间，没发现熟悉的楚雅，却见位神仙似的白衣男子倚在楚雅床边小座上安静读书，不禁急了：“你你你，你是哪里跑来的妖孽！”
　　男子身上所透出的强大法力和美到不真实的五官都让陆若不安，她好怕哥哥视若珍宝的楚雅被随便抢走。
　　景行淡漠抬眸：“喊什么，你是又谁？”
　　陆若拔剑：“你赖在这里还敢问我是谁！找死！”
　　景行不理她，反而发出声不屑的嗤笑，继续低头看书。
　　“若儿，别闹了，他是我的朋友景行。”楚雅忽然端着汤煲进屋，平静的解释：“这位是山主的妹妹陆若，她还小，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景行起身懒洋洋的说：“久仰久仰。”
　　看模样却一点诚意也没有。
　　陆若是个直肠子，气的就快要蹦起来：“这家伙是哪里来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何以背着我哥哥勾三搭四！”
　　“闭嘴！我和谁也没有你讲的那种关系！”楚雅被她讲的难堪至极，扔下汤煲转身便冲出去了。
　　陆若赶忙往后跳了下，险些被四溅的汤汁弄在身上。
　　她从未将楚雅当成奴仆看，很怕她真的恼了自己，讪讪的不知该如何收场。
　　景行拿着书浅笑：“小雅只是在我受伤时救了我，这排骨汤是要给你送去的，可你偏偏跑来血口喷人，真是没口福。”
　　陆若郁闷的咬住嘴唇。
　　“狼都这么蠢吗？”景行火上浇油。
　　“你才蠢，我这就叫我哥哥把你赶走！”陆若瞪他。
　　景行随手拉住她的胳膊：“你真是要把小雅气死了才肯罢休，走，去道歉。”
　　陆若完全挣脱不开，拼命抱住门框吼：“我不去，鬼才要道歉呢！”

　　“对不起，我刚才乱说的。”
　　嘴硬敌不过现实，一炷香之后，陆若便垂头丧气的出现在宫殿后面的小河边，小声道。
　　楚雅抱膝坐在不远处，好半天才回答：“你知道吗，我从来不喜欢陆寻，他永远都不会考虑我的感受......就像你一样。”
　　陆若郁闷的说：“哥哥很关心你的。”
　　楚雅冷笑：“关心？将我困在那院子里，在周围修葺上空空荡荡的宫殿，让我这辈子除了你们和你们的仆人谁都见不到，这是多么诚恳的关心。”
　　“小雅姐姐，你本就不能离开招摇山，若是让你自由活动，你肯定会把自己害死的，四周都是茫茫大海，而你只是颗树啊。”陆若被她讲的都快哭了。
　　“那就继续让我做颗没有知觉的树吧。”楚雅冷冰冰的回答。

　　此刻唯有风在过往。
　　陆若无奈地沉默片刻，忽然沮丧的转身往宫殿走去。
　　等着她的景行款款现身，跟在后面说：“她若是不想待在同一个地方，可以把树移走，这本不是难事。”
　　陆若摇摇头：“哥哥舍不得，再说从前他们争吵时小雅姐姐竟然要烧掉自己幻生的迷谷树，所以哥哥把她用法术困住，多一步都不准离开。”
　　景行目光灵动：“山主很爱她吗？”
　　“小雅姐姐是哥哥亲手栽下的，他帮她修炼成妖，一起长大。”陆若点头，忽然又瞪他：“所以你这个可疑的狐狸，不要企图打姐姐的主意！”
　　景行笑了笑：“怎么可能，我觉得女孩子还是活泼可爱的好。”
　　陆若看了他两眼，更加气呼呼的用力迈步。
　　景行跟在后面微笑。
　　蓄意打动一颗不经世事的心，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04
　　没希望不是痛苦的事情，有了希望却又绝望，才是最难承受的打击。
　　楚雅自己也讲不清楚景行究竟好在哪里，或许他的出现打破了她死水般的生活，或许他让她看见世间的好令她感动万分，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聪明美丽，举手投足都那么赏心悦目。
　　总之这个突如其来的九尾狐忽然就占据了小树妖简单的心，尽管不愿如此，可每天每时，甚至于每秒每刻，楚雅都会忍不住想起景行。
　　只是自那日与陆若争吵之后，他便再没出现过。

　　晶莹剔透的碧绿狐狸在修长的手指间是那么精致。
　　楚雅足足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才将这个腰坠刻好，很小心的吹开粉末，然后用红绳将它系住。
　　除却像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妖怪，大家一定都有事情要忙，景行也不会例外。
　　只期望下次见他时，能够亲手把这礼物送上，让它替自己陪着他走遍万水千山。
　　楚雅正握着玉佩发呆时，窗外忽然闪过道身影。
　　幸而她眼疾手快将玉狐狸藏了起来，警惕的站起身来瞪着走进屋的陆寻。
　　陆寻没办法的说：“有必要看见我像看见贼一样吗？”
　　楚雅松下肩膀：“找我有事？”
　　“来看看你，听说你很久没出去过了。”陆寻把个透亮的琉璃瓶放在桌上：“这是荀草所制的丹药，对女子甚好，记得服用。”
　　楚雅侧过头：“我只需喝水就能活得好好的。”
　　陆寻皱起眉头：“你为何不能像从前一样对我，从前我们那般融洽。”
　　“是你改变了我们的关系，我把你当做知己，你却强迫我嫁给你！”楚雅痛苦的看着他。
　　陆寻已经不知道把这话讲过多少遍：“我从小就喜欢你，是你不知道。”
　　楚雅握紧拳头反问：“这也是我的错？”
　　陆寻扶住她的肩膀低下头：“之前把你关进炼丹炉是我太冲动了，你如何才能原谅我？”
　　楚雅说：“放我走，把我种在我想生活的地方。”
　　“唯独这个我做不到，你这辈子都要在我身边，从生到死！”陆寻语气坚定的讲出这番话，忽然倾身重重的吻住她的唇。
　　楚雅气急，伸手便揍到他的脸上。
　　屋里的空气好像变成冰。
　　陆寻后退两步，什么都没说便僵着表情转身离去。

　　“哇，这里可真热闹，比我们山上热闹百倍！”
　　陆若高兴的传说在杭州的市集里，跳来跳去的东瞅西看。
　　景行拉住她，淡声道：“稳重些，你看哪个姑娘如你一般上蹿下跳。”
　　陆若哼说：“我又不是他们，你讨厌我吗？”
　　景行微笑摇头。
　　陆若自然而然的拉起他的手：“谢谢你带我来我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有你陪着我每天都好开心。”
　　景行道：“我也是。”
　　他的确在陪她，整整一个月都不离所有，天南海北，从仙境到人间，从人间到鬼域，四处寻欢作乐的挥霍时间。
　　反正就是两个没有拘束的妖，日行千里，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我发现，凡人也是很聪明的，你看。”陆若站在卖小风车的商人旁边呵呵笑。
　　风车慢腾腾的转着，鲜艳的颜色很温暖。
　　“别讲奇怪的话。”景行小声警告，然后对老板道：“要两个。”
　　陆若哪里有凡间女子的娇嗔礼节，在众目睽睽之下挽住他的胳膊说：“你对我真好，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
　　景行看着她，目光灿若星辰。
　　陆若笑：“我哥哥答应我们的婚事了，他要见你，到时候免不了问东问西，你只需客气些便好，若是能讨得小雅姐姐欢心更好，哥哥可听她的话了。”
　　景行开始还是笑的，话到后面表情却变得沉闷。
　　陆若粗心的没有察觉，拍拍他道：“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雅姐姐啊，好久没见她了，你去还是我去？”
　　景行侧过头语气浅淡：“我去吧。”

　　院中仍旧是上次所见的样子，两三颗迷谷树生在角落，树下的藤椅也有了年头。
　　除了淡淡的花香，还有小厨房里隐约的草药味。
　　根本没任何变化。
　　景行漫步走进去，深知即便过去百年千年，楚雅的日子也不可能会发生多大改变。
　　“你来了？你去忙什么了？”
　　正思索的功夫，楚雅就出现在门边，鹅黄色的长裙和迷谷花是一样的颜色，皓齿明眸、粉妆玉琢，笑容漂亮的令她像是副精致的画卷。
　　景行在嘴边计划了很久的内容半点都没说出来：“有些事忙。”
　　楚雅好奇的瞅着他手里的风车：“这是什么？”
　　“......风车，送给你。”景行递过去。
　　楚雅并不精通凡人的事物，拿着手里仔细看了半天，直到一阵风经过，表情才恍然：“谢谢。”
　　景行站在她对面，明明很坚强的心却忽然有点疲惫，轻声道：“你瘦了。”
　　楚雅听了略微无措，转而又回屋拿过那个小狐狸玉坠说：“我也有礼物，不过不如你这个有趣。”
　　狐狸惟妙惟肖，和景行受伤时的显露的原形一模一样。
　　他赏玩许久，称赞道：“你真是心灵手巧。”
　　楚雅笑了下：“狐狸都爱花言巧语，我会的东西，你一定见得多了。”
　　景行没承认也没否认，转而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楚雅苦笑：“走去哪？”
　　景行握住她的手。
　　楚雅不自觉的立刻挣脱来。
　　景行露出笑意，再次紧紧握住，带着她飞身到招摇山的上空。
　　说也奇怪，陆寻所设的结界好像顷刻变得不再存在，他们轻而易举的闯过那无形的牢笼，落到了山脚下清静的海边。

　　无尽头的碧蓝海水一次又一次的涤荡着金色的海岸，鸥声四起，回音空荡。
　　楚雅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好几步，直到她触到水再也无法前进，才遗憾的停下来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到过这里了，小时候倒和陆寻常来。”
　　景行跟过去道：“那就多呆一会儿吧。”
　　楚雅的长发被吹得蝴蝶般四处飞舞，她凝望着远方说：“陆寻给我圈的地方越来越小，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只剩院子那么大，总有一天，就只剩棺材那么大......”
　　她的表情让景行的心头微痛：“别乱说。”
　　“恩，我会让他放了我的。”楚雅忽然深喘口气，不知是不是安慰自己，小心翼翼的拽住景行的袖子：“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和你踏遍这世上最美丽的风景，一起记住所有值得记住的事情。”
　　景行没有回答，不过安静的看着她的眼睛。
　　楚雅失笑：“带着颗树到处走，是不是很麻烦啊？”
　　“像你这样的树就不麻烦。”景行摸摸她的头：“别小心被吹病了，回去吧。”
　　楚雅摇头，很留恋的让海水一次又一次的逼近脚踝。
　　近在咫尺，却又永远无法触及。

　　05
　　招摇山上华美的宫殿日复一日的热闹了许多。
　　即便楚雅只在后花园的角落里生活，也总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什么。
　　这天她在院子里又瞧见几个小妖抱着绫罗绸缎欢笑路过，不禁上前几步多看了两眼。
　　恰巧陆若稀奇的跑过来，拍她的肩膀问：“小雅姐姐，怎么啦？”
　　楚雅手里拿着前几天景行送的风车，摇了摇头。
　　陆若瞧见高兴的说：“嘿嘿，狐狸来过了？那你一定知道我的好事了。”
　　“什么......好事？”楚雅有点不祥的预感。
　　陆若满脸幸福：“哥哥答应了我和狐狸的婚事，明晚就要正式和他见面，真紧张，可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楚雅全身抖了下：“婚......事？！”
　　陆若与她情同姐妹，毫不掩饰的分享：“是啊，这些日子景行一直在我身边，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我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楚雅的脸变得苍白无比，半晌没讲出半句话来。
　　陆若奇怪的问：“小雅姐姐，你怎么了啊？”
　　“没、没想到你就要嫁人了，还是和......他......”楚雅拼了命的用正常的语调回答，扶住院门说：“若儿，我今天不太舒服，想要去睡一觉。”
　　“难怪，刚刚你就一直不对劲儿！我要哥哥来给你看病！”陆若扶住她往里面走。
　　“不、不要，我刚和他吵了架，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就好。”楚雅拒绝。
　　陆若无奈地松开手：“哎，你什么时候才肯接受哥哥，要是你们也能成亲就好了。”
　　楚雅笑的比哭还难看。
　　“那你去躺着吧，我给你拿药去。”陆若很快不再纠结，像往常一样风风火火的跑掉。
　　在她离开的那一刹那，眼泪一下子就从楚雅的眼睛里面滴落下来。
　　她拿着风车狼狈的蹲在地上，拼了命的憋住声音才不至于嚎啕大哭，此刻想起自己在海边和景行说的话简直难堪至极......景行才不会想和自己踏遍世界上的美景，陆若天真可爱美丽又健康，她什么都有，她和他站在一起，才用得起“般配”这个词语。
　　自己当初不仅在痴人说梦，而且毫无自知。
　　真像个呆瓜。

　　“你怎么了？”
　　傍晚，世上最不愿再听见的声音响在卧房门口。
　　楚雅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可是景行何等的聪明，怎么会猜不到缘由：“你知道了？陆若告诉你了吧......”
　　楚雅快要把指甲掐进肉里面，努力发出平静的声音：“是真的吗？她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景行用了很长时间才回答：“恩。”
　　纱帘重重叠叠，根本看不到小树妖到底是否安然无恙。
　　楚雅好不容易才憋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冷声道：“祝福你们，我要睡了，你走吧。”
　　可惜讲完便一口气没上来，开始咳嗽个不停。
　　如此景行也顾不得她介不介意，忽然便大步上前撩开纱帐，拉起被子中虚弱的楚雅道：“你不要多想，这些事情你不要多管。”
　　“我什么也不会想，也轮不到我管。”楚雅用袖子挡住脸，低头道：“你滚出去，陆寻若知你这么见我，只能永远把你赶出招摇山。”
　　景行无奈地后退一步：“罢了，你就待在儿最好，安心躺两天吧。”
　　楚雅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瞅见九尾狐离开的背影，心还是向被刀用力捅来捅去的那般疼痛。
　　即便彼此没多讲过什么诺言，可她所感受到的那些幸福和温暖，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吗？

　　只要一个生命有心，就会在某些时候变得很傻。
　　楚雅难过的整夜没睡，思来想去却仍旧想亲耳听到答案才能绝意。
　　多年没踏进过去的宫殿，竟然因为如此便破了誓言。
　　正忙着处理各个仙山大小杂事的陆寻见了她很惊喜：“小雅，你怎么来了？”
　　楚雅特意换了身体面的衣服，艰难的笑道：“听说今天你要见若儿的夫婿，恰好我也认识他，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来？”
　　“我听若儿说过是你救了那狐仙，我本不想若儿这么早成亲，可她简直快要把我闹死。”陆寻把手中的信件都放下，走到她身边道：“怎么如此憔悴？”
　　楚雅后退半步回答：“昨天感染了风寒。”
　　陆寻刚刚伸出去的手只能无奈收回：“你知道我是多么羡慕那狐狸，他喜欢的姑娘，无论如何也想嫁给他。”
　　“今天不要说这些好吗？”楚雅比昨日更难受，找个位子边无力坐下。
　　陆寻晓得自从被自己关进炼丹炉后，小雅便元气大伤，所以也不敢再折磨她，只能吩咐在旁边伺候的小妖：“去拿提神的药来。”

　　面前无比丰盛的宴席，从来不曾让楚雅这般反胃。
　　她攥紧裙摆坐在陆寻旁边，周围的来来去去上菜的花妖绕得她忍不住想吐。
　　时候已经不早了，景行并没有现身。
　　陆寻不满意的啧了声：“如此不守时，真难有什么出息。”
　　楚雅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似的，难过的无法回答。
　　谁知殿外的小妖忽然来报：“山主，少主自己来了，好像很生气。”
　　陆寻和楚雅都有些吃惊，抬头瞅着独自蹒跚进来的陆若，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番。
　　“哥，那个混蛋说、说不娶我了.......”面色阴沉的陆若忽然间呜呜的哭起来。
　　陆寻关心则乱，扬手道：“你们都下去。”
　　而后便起身扶住妹妹坐下来问：“怎么回事？”
　　楚雅并是不自私的性格，她也忍不住拿着手绢在旁安慰：“你不要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陆若哭的更厉害：“他说他不喜欢我，因为他讨厌你。”
　　“我？他尚未见过我！”陆寻完全摸不清头脑。
　　陆若死死地拽住哥哥的手，抬眸看他：“因为、因为......”
　　陆寻更着急：“你倒是说啊，为什么？”
　　谁都没有料到，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的陆若竟然猛的手化利刀，大喊：“因为你杀死了他全家十七口！”
　　陆寻被妹妹这行为惊得猝不及防，在旁边提前一步看到危险的楚雅却想都没想就扑开了他！
　　利刀□□身体，碧绿的血溅了陆若满脸，那是迷谷树脆弱的生命。
　　陆若在被溅到的刹那忽然变成了景行的模样，冷冰冰的瞅着他们。
　　震惊的陆寻揽住摔下去的楚雅，发着抖说：“小雅，小雅，你......”
　　楚雅感觉自己仅剩不多的法力在急速的流逝，她想说的话太多，此刻反而半个字都讲不出，唯能痛苦的笑：“我.......我下辈子......还愿意当你......最好的朋友......只是......别逼我嫁给你......了......”

　　“小树，我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你可要争气一点别死掉。”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楚楚可爱、雅人深致，你就叫楚雅吧！”
　　“你开花了啊，真好看，我要把你围起来，省得那些小妖来摘你的花！”
　　“小雅，你好好修炼吧，等你也能有了人形，就可以和我一起玩了，我把爹爹的仙酿都浇给你，你要努力！”
　　“小雅还是个小孩子啊，叫哥哥。”
　　“小雅，等你长大我就想办法带你去看看这个世界，到任何你想到的地方去，让你做最幸福的树妖。”
　　“我喜欢你，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为什么不肯嫁给我！难道宁愿死你都不愿和我成亲？那你就去死吧！”
　　“小雅......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永远都不会......”

　　虚弱的感觉一阵一阵的袭来，楚雅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憎恨陆寻，她爱他，将他视若兄长，可以为他生、为他死，无非不是爱情而已。
　　而给了她爱情幻想的那个家伙，只是没有给她想要的结局，却也无伤大雅。
　　“楚雅......”痛苦的陆寻已经两眼通红，他在电光火石之际忽然瞪向冷冰冰的景行，抬手便使出最狠毒的招数朝他胸口拍去。
　　景行并没有反抗，而是硬生生的接下那一掌。
　　随后，落在地上的却成了再无呼吸的小狼妖。

　　06
　　这个夜晚注定难以平静。
　　当景行瞅着中了夺魂术的陆若进了陆寻的寝宫，终于感到了种茫然的如释重负。
　　这么漫长的谎言，快要耗费掉他所有的神智，而楚雅的悲伤更是搅在其中雪上加霜。
　　——这个小树精闯入他的计划，完全是意料之外。

　　四处征讨的陆寻心狠手辣，对待敌人完全没有怜悯之心，景行的全家正是因为如此才全部被其手下残忍杀害，只剩下他，因为在东海闭关修炼而躲过一劫。
　　一夕之内失去所有挚爱的感觉无法形容。
　　满心仇恨的景行故意把自己弄伤，寻到他人口中美丽无邪的山主妹妹想要博得其怜悯与信任之心，谁知却错认了楚雅。
　　接下来的计划虽然被勉强拨回正轨，可总有东西变得和想象中不再一样。
　　他为楚雅找来母亲留下的千里镜，不在计划里。
　　他为她冒险破了陆寻的结界，不在计划里。
　　他对她讲不出半句谎言，不在计划里。
　　他那么在乎她的眼泪，也不在计划里。
　　......
　　此时此刻的景行不知道招摇山和西海会变得如何，不知道楚雅要怎么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他再也没有办法彻底的一走了之。

　　死寂的院子里盛满了月光。
　　景行站在门口轻唤：“小雅。”
　　没有回答。
　　他忐忑的走进屋子里面，抬眼就看到桌面那个被小心放在锦布上的风车，除此之外，便没有多余的装饰。
　　“小雅。”景行撩开纱帘又唤了一声，果然空空荡荡。
　　此地不宜久留，可离开后就再难回来。
　　景行皱眉拿起楚雅最宝贝的那个箱子，决定出去继续寻找，思虑着小树妖总归走不了太远，不能留她在即将变得更加危险的山上。
　　结果他刚刚从屋里踏进院子，却见原本最茂盛的那颗迷谷树竟然落花纷纷，很快的大肆枯萎下去。
　　景行张大了美丽的眼睛，恍然间意识到了种可怕的现实，手里的木盒轰然落地。
　　雕刻的数不清的花花草草落在石板地上，被迷谷花映的通明，全部是楚雅从书中抄出来的模样，代表了这世上无数她想去却永远没有机会去的地方。
　　而如今这些世上最昂贵的玉石，竟也毫不留情的粉碎了。

　　07
　　那年，她是招摇山上最不起眼的迷谷树妖，他是她在路边偶然救到的九尾灵狐。
　　华美宫殿角落的清冷小宅，小宅外的两三树迷谷花，就是他们的全部。
　　她曾拉着他的衣袖说过，总有一天，我要和你踏遍这世上最美丽的风景，一起记住所有值得记住的事情。
　　他只是微笑，任阳光洒在凉玉似的脸庞上。
　　没有回答、没有承诺，却让她相信每个明日都意味着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