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明月照沟渠》洲行

7、他是谁

　　该用什么表情才好，宴从月想不出来，大喜大悲莫过于此。
　　她闭了闭眼睛，重新问：“你说那是谁？”

　　“神尊啊。”
　　乐毓的回答同样和刚才一样。
　　“你不会不认识他吧？”

　　宴从月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她正处于一个完全抽离的状态，像是入了定，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他还和以前一样，当得起面如冠玉风华无双八个字。
　　也是，神仙就没有丑的。

　　宴从月觉得自己就是那么执迷不悟，无论有多么大的可能性在说他就是神尊，她心中还是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
　　她希望她只是认错了人，他们只是容貌一样，气度相似，并不是一人。

　　乐毓望着宴从月的神色，周围的视线朝这里聚集时，迟钝的人这才发现不对劲，他拽了拽她的衣袖，想要提醒一下她。

　　旁边的霞若自从看到宴从月的奇怪之处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时也忘记摆正表情。
　　而缇元则大为震惊。

　　宴从月对于其他人的提醒似有所觉，却依旧没将视线收回，看着他，将他脸上的一分一寸都看得分明，想要找出他不是他的地方。

　　众位仙家也正看向这奇怪女仙，她望着神尊的目光太过炙热，不注意也难。

　　气氛变得紧张，而伏夷也朝向她过来，两人对视，宴从月的心凉得彻底，她的夷山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他的视线带着询问、审视、漠然、不悦······独独没有温情，她不知该如何，该如何面对这种目光，只得急忙收回视线，任由乐毓拉着她，顺着他的动作坐下来。
　　一坐下，身上的痛直深入了骨髓，眼前杯盘糊成一团，她想她得求证，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宴从月正做思想斗争，金丝暗纹的玄衣从眼中经过，他忽然停下，俯身问：“你刚刚一直盯着本座做什么？”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引得四座皆惊，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先于溪南神女出来本就不合规矩。如今又真的去和这个似是有所纠缠的女仙交谈，可真是荒谬，其中不乏仙人这么想。

　　宴从月没回答，握紧了手，指甲深嵌于皮肉中，整理好表情，她仰起脸看他，一眼望入他的瞳孔中，深吸了一口气，兀自叫他：“张岳。”
　　不见他回答又道：“张夷山。”
　　张岳字夷山。

　　神尊笑了，神色不变：“你未听说过本座名讳？”
　　宴从月：“知道，伏夷。”

　　他神色未变，一甩衣袖，头也不会直入大殿。
　　宴从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他离去的背影，受着周围各色的目光。

　　他这……算是否认。

　　她应当是认错了人，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只是在合籍大典上闹的这一出似乎不太好收场。

　　她之前在司命星府查过，仙人渡劫，回到神界时可以自由回忆起曾经人界的事。他既然不知道自己叫这个名字，那他必然不是。

　　神尊只是刚好和她的爱人长了同一张脸。

　　宴从月的脸上露出了个放松的笑容，幸好，他不是他。这个想法刚一闪过，离开的人说了话。

　　伏夷回过头看她：“这是本座在人间历劫时的名字，你认识我？”
　　询问的声音响起，他目光仍旧是如刚才一样，看着她的双眼是这么陌生。

　　宴从月的笑容凝滞在脸上，他说什么，他说他曾叫张岳、曾叫张夷山。

　　两人的视线交汇，互相将目光落到对方脸上，然而这么看过来的也是完全陌生的视线，再没有从前的相视一笑、不可言说的默契、不用多言一看便知的绵绵情意，什么也没有。

　　一千多年的执念到如今落了个这么结果，起初她想过他会忘记。那没关系，她会让他想起，想起他们的一切。
　　没想到的是他已有爱人。

　　一个比他们认识更久的爱人，她只不过是他在凡间的黄粱一梦，说忘也就忘了。

　　宴从月喃喃自语：“算是。”

　　“我认识你。”
　　“但认不认识你已经无所谓了。”

　　“你不记得我了。”

　　伏夷以为她是在问他，便道：“不记得。”

　　宴从月盯着他，他的话像是又往心上毫不留情地插了一刀，旧日的缠绵与情爱怎么会落了个这般光景。
　　她低下头，不想去看他，也不想再说什么，一阵致命的空虚涌上来，令她想她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伏夷却是没走，看着她迟疑问。宛如山水画一样流畅的剑眉微皱起，这位六界第一人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周围的吃瓜群众一惊，难不成这人还真是与神尊有些纠葛？当中有人认出那是宴从月，那个从人变成堕灵，最后又飞升成仙的奇女子。
　　他们用神识交流着八卦，这该不是神尊在下界惹得情债，神尊下界历劫时好像是有过一妻子。

　　可那又算不得什么，这溪南神女可与神尊都出自神族，又是青梅竹马，历尽千辛万苦才在一起，可谓是天作之合。
　　神尊性情高洁，且重情重义，怎么可能因为一露水姻缘便将神女置之不顾。可要是她纠缠，以神尊的宽厚性格来说他应该也会将此女妥善安置。
　　毕竟神尊对魔族都有着包容之心，当日要不是神女相护出手，宽宏大量的神尊还真会被那阴险毒辣的神尊给暗伤。

　　宴从月没开口，众神、各仙他们各异的神情、连同他自己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他现在已有爱人。
　　她想，她忘记了漫长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而他们已经分别了一千多年。

　　那些曾经听过看过的话本故事适时地跳进来，话本里他和别人的相知相爱。到如今才明白，哦，原来他早已有爱人，她只是他用来历劫的一个工具。

　　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涌出，是因为伤心，更是因为某种情感正在崩塌。

　　宴从月好像已经不会流泪，不会再像很久很久以前因为一点点痛就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然见过了。神尊在神界大名鼎鼎小仙也有幸见过，我这种微末小仙，神尊见后忘了也属实正常。”她笑了笑道，垂首行了个道礼，眼眶发红，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小仙恭祝神尊觅得佳偶，愿神尊此后万事顺遂。”

　　宴从月垂头相送，头顶的视线分外磨人，待四周皆静，伏夷笑出声，似是开怀：“那便借你吉言。”

　　她再抬头时已然变得面无表情，一步退后看了看远去的人，恍如没有注意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一言不发地静静坐下，旁边三个人也在跃跃欲试地想要搭话。

　　蓝芩一听说这边的异变便匆忙过来，看到伏夷似笑非笑的眼睛，心中一惊。

　　她挽住伏夷的胳膊：“怎么了？”视线划过四周，一眼便知他们全心里有鬼
　　伏夷深情地看向她，脸上挂了一抹笑：“无事。吉时到了。快些举行吧。”

　　一对璧人脉脉而视，相携离去。

　　周围的围观仙人也松了一口气，这女仙还挺识相，看来也听说过溪南杀伐果断的名声。

　　从那以后，宴从月便垂下眼，一直望着精致的木质桌面，视线所到之处一片漆黑，这时好像酒意上了头，醉得人发晕。

　　她用了那么长时间从深渊中爬上来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执念。而现在再也没有这个原因，她已经失去了往前的方向。

　　乐毓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在一旁忽然小心翼翼开口：“你之前认识神尊？”

　　周围人用神识交流的同时，他也掺了一脚，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全都猜测宴从月是神尊在凡间的妻子。

　　乐毓却知道一些不一样的，他可是知道神尊的妻子一直都是身旁的那位。

　　他师父与神尊是挚友，千年前，神尊渡劫回来后便一直闭关。
　　偶尔有人会听到他的消息，听说他神智皆失，曾发疯将东海一族屠戮殆尽。他也去与师父求证，得到的回答也是如此。

　　再后来他便同师父一起去寻天机殿殿主，原来神尊此次渡的是情劫，他人回来了，似乎将心落在那里。
　　而根据天机殿主所测，将神尊的心夺走的便是他的青梅竹马溪南神女。

　　原来神女担心神尊出事，便私自下界扮作人间女子帮助他渡劫，却不料此行竟阴差阳错地与神尊相知相爱。
　　他后来也知，神女的确从神界消失过的一段时间。

　　这些秘闻只有与神尊私下关系较好的人才知，他也是听师父说起，自己再偷偷从一些八卦边角料中凑出。
　　再后来，神女出手，神尊也恢复正常。

　　宴从月默然，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轻声道：“不，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他是神尊。我只是认识一个与他有些相似的人，我看错了人而已。”

　　乐毓这下更惊讶：“他可是六界至尊的人，你居然说你不认识他。”

　　宴从月沉默地看向最高处，她在观礼，他在同他人合籍。
　　深爱过他，也在漫长的时光中恨过他，恨他为什么要先她一步离开，明明已经许下了誓言。

　　往日如翩飞的蝴蝶，你控制不住它乱飞，旧事也一个个地跳出记忆。

　　宴从月又想到曾经的戏言，他说他要是死了，下一世她一定要等他。她等了，却终究没等到。

　　往日执念，今日一看，竟算不得什么，她其实也没那么伤心，如今这般只是因为不知道了往后该如何。
　　而神尊高高在上，也不会在意曾经有一个人一直在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