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明月照沟渠》洲行

15、水底狱（三）

　　他为什么不看我？
　　这种想法横亘于心头，难解难分。
　　一条丝带飘下来，蒙住她的双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暗，识不得物。

　　鲜血铺满了洞中地面，伏夷好像未觉巨龙恨意增生的眼神，他打量几眼这洞，蹙眉道：“看来是封印松动了。”手一抬一落间封印无声地加固上，插在龙脊上的无数三叉戟仿佛已经在他的体内对上了头。
　　青牙的皮肉绽开，今日伤上加伤，连去作妖也没了力气，血沾染上石洞，一瞬之间这个地方变成了阎罗地狱。

　　“伏夷，你敢。”
　　青牙徒然瘫倒在地，盯着伏夷一动也不动。

　　伏夷轻瞟了他一眼，转而对宴从月道：“这一次是我的疏忽，我忘记了天河底下还封印着他。”
　　和她说的话时视线仍旧不落过来，平视前方。

　　宴从月想这伤真的很痛，导致她一时生了依赖。
　　懈怠一时却不能去依靠一世。
　　看不清物，只得摸索着推开他，却不能使其动一下，她收回手摘下遮掩住她的视线丝带，去看那从来不曾放在身上的目光。
　　他依旧面向前方，他为何不敢看她？

　　伏夷刻意避开她的目光，感受到她在推开他，目光接触到她，有着记忆的他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对视好像跨越了千年，回到初见。
　　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救了你，为何不谢我？”

　　宴从月错愕地看向他，嘴上已经客气地说出话：“多谢神尊。”双眼仍旧从他的下巴望上看去。

　　伏夷似乎是不敢将目光放到她身上，匆匆解了外袍披在她身上，让乐毓先带她离开。
　　乐毓心里正奇怪神尊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他不是正值新婚？应当不是在九玄殿中便是去了溪南山。
　　他却一反常态，贸贸然出现在这。

　　宴从月看他走开、看他转过身，她借着乐毓手上的力，转身看着伏夷的背影道：“神尊，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我会在上面等你，希望到时你能给我答复。”

　　他没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声“好”，对于她，他向来做不到等太久，之前的混沌岁月已经让他等得够久了。

　　两人被伏夷施法送走，山洞中只余两人，一个是站在洞中无悲无喜的慈悲神，一个是伤痕累累陷入魔障的堕神。
　　他走近不能动弹的青牙面前，俯下身问：“你刚刚说你要吃了谁？”

　　“怎么？没听到啊。”青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呵了一声，“这么多年，我们神尊大人还是风采依旧啊，也对，如今是坐稳了位置。”
　　他说完继续闭眼，艰难地盘起身体在一边，弓起身体，充作气势。

　　伏夷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垂眉思量其他的事，清冽的眉眼上蒙上几分戾气。
　　“你知道阿月的来历了？”双眼不悦地看向他，“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
　　“为什么要引她到这来？”
　　“没想到你就算在这还能搅弄一番风云。”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青牙，手指轻点了脑袋，似乎在想该怎么处置他才好。

　　青牙哼了一声：“我知道什么？被困这狗屁河水之下我能做什么。”又扬起恶意的笑容，“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说到高兴处，身上的疼痛都忘了个彻底。
　　“你很在意她？哈哈哈。”
　　他笑得很得意，眼神阴鸷，脸上是说不出的快意。

　　伏夷一出世，便是身负神骨的天道宠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并不是龙族纯种且天生血瞳而被厌弃，被所有神族厌弃，从小便被驱逐于东海深渊之中。
　　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能从深渊中爬出来，一跃成为众仙们推崇的强者。

　　后来，也就是这样的人将正处于龙族之尊地位的青牙击败在众神面前。

　　从此龙族天骄成为了神界中的一个笑话，青牙恨他被从小踩在脚下的人超越，明明他才是继承了龙神血脉的神，凭什么这个杂种神能一跃超过他。
　　他说服了当时族中在神界担任司命星君的敖昭，让他把伏夷本来该渡的劫改为最难渡的情劫。可惜天不遂人愿，伏夷居然安然地渡过了情劫，毫发无伤地回到了神界。

　　青牙仍记得那一日，他所做之事败露，所属东海龙族受到牵连，伏夷以泄私仇之恨屠尽整个东海龙族。而他因为身负龙神继承没死在他手中被他囚禁在天河之底。
　　天河，什么神族的诞生之地，它早已厌弃了神族，让那些人仙骑在神族的头上，还生出了一个杂种一起助纣为虐。

　　“是啊，我是很在意。”
　　伏夷很坦然地承认，说话时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接着这笑意在看到面前的龙时收敛，他言辞狠辣地警告：“你最好不要对她做什么，不然本座就将你的龙皮扒了。”视线移到他的断角上，“反正没了龙皮你也能活是不是。”

　　青牙看到他那副紧张的模样便忍不住嘲讽：“哦，伏夷你把我想得太神通广大了。”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你喜欢她吗？她可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他的确为伏夷在情劫中安排了一位情缘，只不过这位情缘没有起分毫作用，她嫁给了其他人，而伏夷另娶他人。
　　被伏夷追杀时，他特意去查伏夷所谓的人间妻子，想要把她作为手中的最后一张牌，只是她的生平居然在命簿上消失。世间好像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他以为这计划彻底失败，没想到能在千年后自然而然成功。
　　数万年前，也曾有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被众人吹捧，不过天妒英才，他最终在情劫中灰飞烟灭。
　　伏夷也终将会是这种下场。

　　伏夷终于正眼打量这条龙：“你什么意思？”
　　“阿月是我心中挚爱，怎么会和你有关系。”
　　他眼中疑惑闪过，更多的是不解和愤怒。

　　青牙与伏夷乃是死敌，同出一族，因少年恩怨而不死不休。
　　看到他即将要发怒，青牙心底实在是快意得很。

　　伏夷垂眸不语，好似怒极。
　　他当然知道青牙在算计什么，他应当以为自己会把阿月误认为是他当时安排的人。

　　当初他历劫归来，有一人总是在脑中出现，乱他心神，时常出现幻觉。
　　他去天机殿询问原因，才知东海龙族将自己的劫数换成了情劫，而他也真的如他们所料爱上了人间世俗。

　　只不过这劫数出现了一个变数，宴从月的存在便是这一变数。

　　阿月是为了他才出现的人，独属于他的缘分。
　　但后来，他们都告诉他，人间的妻子消失了。他也陷入寻找爱人的魔障之中。

　　青牙故意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奚落：“怎么被红线牵制的滋味不好受吧，你爱的人不爱你，修这仙又有何用。当日你嘲讽我，今天不是也轮到你被红线控制。”
　　他狂笑出声，龙啸声响彻山洞，而伏夷听得心烦，直皱着眉头看向这个半疯半傻的人，施法将他的嘴合上。

　　伏夷用疑惑的神色听完他说话，没有半点发疯的迹象。
　　他顿时换了个脸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于他的挑衅毫无波动，他的声音略带担忧。
　　“青牙，你还是入魔的模样啊。人界那么多人丧命，惹得鬼界也对你族怨怼许多，难道这些年你都不曾反省过吗？”
　　“你要是还这么固执，怕是永远都要呆着在里了呢。”

　　青牙挣扎开他的术法，嗤笑一声：“少来指责我，伏夷，我等着你和我一样的下场，不知道你这张面皮能伪装多久。”
　　他已经无牵无挂，唯一恨的便是不能手刃灭族仇人。

　　伏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毫不客气道：“那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了。”他拽住另一只残存的角，“哦，忘了告诉你。红线早已经被我斩断。”
　　“所以，你的担心并不会存在。”

　　红线早在千年前就被斩断。
　　那时，他以为他凡间的爱人是蓝芩，又在回到神界以后发觉自己完全感受不到对蓝芩的爱意，对回忆中出现的凡间妻子是有。

　　他奇怪，但记忆却这么告诉他，蓝芩是她。
　　同时，蓝芩极为有野心，他不想这点儿爱意牵制住他。
　　在蓝芩提出合作、他们成为貌合神离的爱人后他便直接将连接着自己那一头的红线斩断。

　　那绝不是与他心意相通的爱人，只是一个合作伙伴。
　　他想他永远不会拥有感情。

　　伏夷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她的爱意骤然消失。
　　明明在梦中时是那么眷恋。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他们可以再次重逢，断掉的红线依旧可以再次连上。

　　伏夷起身，掸了掸衣摆边的灰，忽而一笑，真心实意说道：“今日，算是我谢你了。望你早日重获自由。”

　　青牙看他那一脸不怀好意的模样，心道不妙，这人一肚子坏水，做的事和他的眼睛一样令人厌恶。

　　看他防备的模样，伏夷似是分外不解，明亮的眼睛微弯，俯下身，看着双渐渐苍老的双眼，不复从前的骄傲。
　　“怎么了，这么看我，我只是提醒你，你瞧瞧你是不是恨错人了。”
　　“六界可都是对本座做的事拍手称好，他们都叫你东海龙族余孽。”

　　青牙知道伏夷屠戮的名头便是东海龙族全部堕魔，至于后来，他是怎么让其他神族安分下来却是不知。
　　他现在应该是独掌权柄，才会让他东海落个这样的名头。

　　伏夷看着他执迷不悟的表情不禁摇头：“这可不是我叫的。”他像是提醒，“忘了自己曾做过什么？你杀的那些无辜凡人的亡魂可都在鬼界边缘徘徊。他们都无法投胎转世。”

　　青牙顿时明白，他的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觉得伏夷说的话可笑至极，哈了一声：“他们算什么东西，这是凡人，和神又不一样。”

　　伏夷摸着下巴，红色竖瞳在他的脸上出现。
　　“算了，看在你今天帮了忙的份上便和你多说一些。”

　　他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天道爱众生，这个众生包括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自然也包括那些普通人。”
　　“你将普通人看作蝼蚁天道自然也可以将你看作蝼蚁。”

　　伏夷爱权，却也知道这世上皆有平衡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