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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狼毫 ...

  •   不知过了多久,崔萑悠悠醒转。

      耳边抽噎的哭腔不停,后背衣裳快被雪水湿透,黏腻冰凉的感觉让人不适,但凄厉的女声实在离得太近,崔萑不敢贸然动作,眼睛微睁开条缝,见原本张牙舞爪的女人正垂着头顺服地跪在不远处,抬袖擦拭血泪。

      而立在她面前,背对着崔萑,雪山玉竹似的,白衣松垮越发衬出身形瘦削的,正是方才屋顶上的男子。

      男子银发如瀑,随意披散垂至腰际,腰间系着同样白色的蹀躞带,别一把长柄的紫竹腰扇。
      腰如竹,竹衬腰。

      大蛇和飞禽不知道去哪了。

      红白同场太过醒目,气势迫人。

      崔萑与二者相距不过一丈距离,不敢有所挪动,睁眼偷看也绷着呼吸。

      女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苏醒,悲悲切切喊了声“尊上”,控诉道:“并非奴家斗胆坏了规矩,也不是蓄意兴风作浪,是他家先种的恶果……”

      尊上?

      崔萑怀疑自己的耳朵,永昌县地处江南,归属赵国,向来以皇权为尊,从哪冒出来的尊上?

      但尊卑强弱确实显而易见,即使那男子至今一言不发,也镇得女人循规蹈矩不敢忤视。

      是鬼么?

      红衣女鬼和白衣上司?

      崔萑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您老的旨意,小的们从来谨记在心,不敢稍有违背。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清算了因果才能功德圆满,奴家一直可都是按照您老的规矩办事……”

      白衣男子咳嗽两声,连崔萑都听出了其中的不耐烦,于是女人长话短说:“早些年,我黄家祖先在山里中了猎户的夹子,断了腿,是李家先人救下性命。我家祖先感恩,赠他们保生男健体魄的方子,他们却黑了心壮了胆,趁我祖先不备重伤了他,还将他镇压,影响我家上百年运势,要不然奴家也不会到这时候才能化形……奴家不过是小惩大戒,吃他家几只鸡,闹一闹罢了,实在没有行凶害人呢,尊上可千万明鉴呀……”

      说着,女人柔柔弱弱地抬头抛了个媚眼,若不是唇角血迹还没擦干净,也算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崔萑后背湿透了。

      他算是听明白了,不是鬼,是山间野兽成精,要清算李家欠下的孽债。

      这是个存在妖邪的世界。

      白衣男子仍是一语不发,背手轻轻摩挲那柄卷起来的腰扇,指节瘦得过分白得毫无血色,和紫竹的暗色形成鲜明对照。

      红衣女子察觉其动作,眼里的魅惑转为恐惧:“尊……尊上!饶命啊!我真的没想害人……”

      “主人面前也敢心存侥幸满嘴谎话,啧啧,这小妖怪的修行怕是到头了。”大宅角落,腹部滚胀的白蛇立着上身,足有一人高,缓缓在雪地上滑行,餍足又惬意。

      飞禽跟在后边:“她咬死那些鸡,都便宜了你。”

      “喝了血不吃肉多浪费。怎么,物伤其类,心疼那些鸡子鸡孙了?”大蛇灵活地回头,被飞禽一爪踩在七寸上,哎哟一声,“商玄你谋杀亲夫啊!”

      “我是玄鸟。雄鸟。”商玄抖了抖羽毛,昂头,“腾荼,你是吃了瘟鸡昏头了?雌雄也不分了。再发春胡言,撕烂你的嘴。”

      “啧,好凶的鸡,可吓死我了。”腾荼阴阳怪气一阵乱扭。
      “嘴馋的死长虫。”商玄白眼示之。

      崔萑打了个冷颤。

      是这一对蛇和鸟本来就会说人话,还是他突然会听鸟语了?

      这个世界不仅有妖邪,未免也太常见了些,密度过高。

      商玄和腾荼由远及近,清理了满地的鸡毛和鸡血,绕过崔萑来到白衣男子身旁时,红衣女人已经抖如筛糠了——

      那柄腰扇已经被抽了出来,尾指粗细的紫竹扇柄被白衣男子骨节分明瘦得过分的手指捻着转动,原本卷作筒状的扇面被转了个角度就完全展立。

      此等惊险情势下,崔萑突然想到许多不相关的事,譬如冬日扇扇多少显得有病,譬如有道名菜叫做龙凤斗其实食材是蛇和鸡……

      崔萑看清了扇面,那是面素扇,上面蒙着未曾写画的宣纸。

      余光瞥见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沈万山,他很是得意家里唯一的读书人,连家里的春联都要他写,说是文曲星墨宝,能镇宅。

      崔萑晓得其实自己虽然书读得多,但字写得实在平平。因为记忆太好之故,偶然写出些缺笔少画的字,旁人看不懂,徒增自己心里唏嘘。

      以后还是别写春联了——
      如果还有命回去的话。

      腰扇被展开,白衣男子终于开口,音色清冷但又带着几分沙哑,声量也很低,仿佛大声些就要开始咳嗽:“再给你一次机会,真相,自己说。”

      红衣女子咬了咬下唇,紧攥着裙角的双手露出尖利的指甲。

      崔萑下意识想提醒白衣男子小心,但他还未开口,男子就已出手。

      白雾一般,迅起迅消,连发丝都不动。

      崔萑看不清他做了什么,但他的腰扇上已有了图案。

      点点血色,如红梅落雪。

      而方才还眉目如画的女子已成了只瘫在雪地里四肢僵硬的黄鼠狼。

      崔萑嗓子一紧,听见腾荼欢呼:“主人这紫霜赤华扇用得越发潇洒了!”

      男子转着扇柄。

      商玄用翅弯推了推大嘴蛇示意其闭嘴,沉声道:“她胆敢在主人面前说谎,身死道消也罪有应得。都查清了,李家是镇压过她先祖,她本该报仇的,但动了凡心,看上李家幺儿。两人也算两情相悦,只不过李家幺儿并不知其为妖,她也从未想过据实以告。她原本打算嫁进李家后将除了老幺的其他所有人赶尽杀绝,可是今日进门被喜气一冲,控制不住本性,生吸了李家养的所有鸡的血。李家人以为她是中了邪,将她关在柴房里,本来想送走客人再做处置,却……”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半路杀出了他家主人。

      听清这番前因后果,崔萑心想这主仆三人——姑且称为三人吧——并非穷凶极恶之辈,而是有一套善恶法则,只要自己继续躺着装晕,等他们处理完该做的事就安全了。

      但下一瞬,他就听见白衣男子轻声道:“地上不凉吗?”

      崔萑心头一紧,头脑快速确定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还清醒着,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装不下去了。

      崔萑先动了动快被冻僵的手脚,缓缓挣扎着起身,正要弯腰行礼,那男子走向仰躺的沈万山,他急忙上前阻拦,脚步有些踉跄:“我们是无辜的!”

      白衣男子俯身捡起沈万山身旁那个扁扁的锦盒,随手扔给商玄。

      商玄嘴一张,连盒带里面的方子一同在喷出的火焰里烧成灰烬。
      然后目光落在崔萑身上,意思大概是这个需不需要一起烧。

      白衣男子对神色紧绷的崔萑一笑:“好像李家收了你一支笔?”

      相距不过一尺的距离,崔萑能够清晰地看清对面之人相貌——

      男子肤色雪白甚至于算得上惨白,说是刚从义庄拉出来也不为过。眉目狭长而深邃,鼻梁挺拔过分似山势险峻,显得凌厉不近人情,淡无血色的薄唇越发显得他冷傲而无生机,笑着也无温度,笑意不及眼底。

      是好看的人。
      好看得不太像人。
      随时会咽气,或者咽气很久的模样。

      长蛇巨鸟侍从左右声称主人,刚刚亲手杀了一只黄鼠狼妖,他又是什么妖怪?

      男子语气询问地“嗯”了一声。

      崔萑这才回过神来点头。

      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黄鼠狼,纤长的手指一折,轻轻松松将自己那柄腰扇的扇柄尾端折下一节来,断口有尖利的竹刺:“那方子牵扯了往事渊源,不能再传下去。笔也该还给你,但拿回来有些麻烦。”

      男子屈起食指中指夹着那管竹节,叩门似地轻点在崔萑手背上。

      断口的毛刺划得皮肤发痒。
      崔萑心脏跳得很乱,却像中蛊似的和对面四目相对,移不开目光。

      崔萑正要翻过手来接,他却又收了回去,竹刺快速划过掌心,崔萑低头看见血珠渗出。

      “还是处理好再送你。”男子将竹节握进掌心,深邃的眼睛瞳仁是幽幽的绿色,看着崔萑掌心的伤口,“狼毫,要么?”

      又开始落雪了。
      细碎的雪沫落在他眼睫上。
      如坠雪山。

      崔萑鬼使神差地点头。
      从这双眸子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也看见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崩毁。

      男子又是一笑,如春水初融:“那就长安见。”

      说罢一抬手,崔萑便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昏暗。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隐约听见自己问了男子姓名,问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去长安。

      两个问题,男子只答了“浮星煜”三字。

      商玄和腾荼随后从崔萑身边走过,腾荼惊诧不已:“主人刚才是笑了吗?我没看错吧?主人主动说了那么多话,还笑了!铁树开花啊!该不是……”他压低了声音,“发春了?”

      商玄一爪踹他嘴上,抖抖脑袋,想把刚听到的话从耳朵里倒出去似的:“想死别拉我垫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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