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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失了三年的记忆,自打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之后。

      爹娘与我说,这不打紧,无论之后忆起与否。由于这三年里,我多半是呆在我的临水阁子里,鲜有外出,没经历什么天大的事,自然也没什么好值得回忆的。

      听下人说,几日前,临水阁意外走水,我退了人在阁中小憩,事发突然,我无处可逃,无奈跳入了婉池中。池子不小,爹娘让家仆下水寻找,因我不识水性,本已不抱希望,没想到竟在婉池旁一偏僻的杂草丛里发现了我。我躺在那儿,浑身湿透,气息微弱。

      爹娘膝下独我一女,娘说我大难不死,许是神明庇佑。

      我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醒来时只记得三年前临水阁刚落成,我与表哥在池边赏荷的事,而之后的,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初时醒来,我只当爹娘与我玩笑,不信失忆之事。可当婢女举着铜镜站在我面前时,我不得不信了。这脸孔,早已不似三年前那般稚气,可这眉这唇,又分明是这般熟悉。

      此时的我已是二八年华。

      临水阁的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火光冲天,几乎大半座城的人都能看见,比那满池的红莲更加耀眼,幸得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才最终控制了火势。经走水一难,阁子尽数毁了,只剩下一堆发黑的残木孤零零地躺着,萧瑟凄凉,已看不出原先模样。爹爹甚是惋惜,事后三个月,他请了城里最好的工匠,欲重建临水阁。

      我现下住的屋子离临水阁不远,每日膳后消食,都难免要经过这里。我贴身的丫头小椿常指着临水阁东面的戏鱼亭告诉我,从前我最是喜欢一个人倚在这围杆上,观鱼嬉戏,不许任何人打扰。

      我不记得她说的,也不敢相信,我向来是最害怕一个人的,怎么会想一个人呆着,好生奇怪。

      我休养了三月有余,,身子已好了如许。转眼便到了这年的女儿节,城里分外热闹。我在家里闷的慌,便求了爹娘出门放河灯,祈福许愿。

      河畔人多拥挤,我看着河灯在水上漂摇不定,闪烁不明,心里焦急,沿着河畔小跑了两步,小椿没拉住我,也不知被谁一撞,我顿时身子不稳,向前倾去。

      我还来不及尖叫出声,便被人揽住了腰,余光瞥见白色衣袂飘飞,袖口上用银丝线绣成的花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没来由地心下一动,竟觉着无比熟悉。

      “这一身白衣,此生我只为你而着。”心仿佛被谁一揪,丝丝疼痛,一抹白衣身影在脑中划过,耳畔,似有一个男子喃喃低语,声音飘渺,似真似幻。

      我恍惚着,是谁?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一声声呼唤让我回了神,我抬起头来,四目相对,这是个容颜俊俏的男子,一举一动尽显儒雅,正应了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我却隐隐有些失落,这种感受就似七岁时娘亲为我买来桂花糕,我尝了一口,却不是原先想的那种味道,可笑的是我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失落。。

      “姑娘,在下冒犯了。”那人向我赔礼,我心不在焉,以至于忘了道谢,只淡淡道:“无妨。”

      回府后的几日里,我魂不守舍,那抹白衣的身影如鬼魅般在我脑海挥之不去。这是谁?我究竟忘记了谁?我终是忍不住问小椿,我失忆的三年里,有没有出现过什么穿白衣的男子。小椿先是一愣,继而看着我笑道:“小姐平日不出闺门,除了老爷和表少爷,还有什么男子啊?”

      是啊,我平时并不出门,能遇见什么男子,何况爹爹和表哥向来是不穿素色衣裳的。那个男子,许是我的幻觉了,这样想着,我也渐渐释然了。

      可我忘了一事,小椿这丫头的嘴,向来是不牢的。我向她问起男人的事,很快便传到了娘亲的耳朵里,娘笑着与爹爹说,女儿终是大了,留不住了。他们开始托人为我做媒,可还没寻着合适的人家,就有人上门提亲了。

      提亲的是江南白家,同为江南世家,名声在外,娘说这门亲事是门当户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我无力做主。

      一月后,我收到一封信笺,来自我那未婚夫婿。我终于知道,我已是见过他的。他便是那日放河灯时搀扶我的人,说对我一见钟情,久久难忘,经过多方打听方知我的身份,于是便上门提亲。

      娘亲知晓此事后,只叹我们是天作之合,姻缘天定。男方虽在之前已请人合过八字,但娘还是放心不下,也不知如何得了那白家少爷的生辰八字,与我的生辰八字一并送去给了城里最出名的方士卜算。那方士送来结果,说我俩是命定夫妻,婚后定是琴瑟和弦,相携到老。娘亲愈加欢喜,我却仍是不冷不热,不悲不喜。

      哪知三日后,那方士竟差人秘密送了口信来,邀我在城外的小亭中相见,说是有要事相告。

      我犹豫再三,终是赴约。

      那方士一见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需与小姐一说。”

      自与那方士相见之后,我又开始魂不守舍,且日趋严重,整日顺着那婉池走着,池内荷花已谢,只剩些残叶萧瑟地在风中飘零。我似要找到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有寻着,心下空落之感却是与日俱增。

      待嫁的日子里,我那远在关外的表哥回来探我。我正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思绪渺茫。

      “听说,你失了三年记忆,那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此赏荷花的事。”他问道。

      “记得。”我答。

      “哦,那当年你坚持救下的那条锦鲤可养活了。”

      “锦鲤?锦鲤!”我只觉头疼欲裂,有些晃悠悠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口中喃喃,蓦地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也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里少女明眸善睐,笑靥如花,慵懒地趴在栏杆上,垂眸望着那戏鱼亭下倚着石头,将半个身子探出水面的俊美少年,青丝沾水散落在他的肩上,景致如画。他眉心一点妖冶的朱砂,恰是锦鲤额上的一抹红,白衣胜雪使他愈发出尘脱俗。

      “你真的是妖吗?是那条鲤鱼化成的。”少女笑着问道,双眸含笑,毫无畏惧。

      “是,我在此修行无意身负重伤,多亏你相救才逃过一劫,我是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的,你想要什么?”少年答道。

      “报答我,你想报答我吗?恩。。。。。。让我想想。”少女托额思索,少顷,有些苦恼的蹙眉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因为我什么都不缺。”

      “好吧,等你想出来再告诉我吧,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找你,你如果想出来了就告诉我,我先走了。”少年无奈地说道,放开搭在石头上的手,缓缓地往水底沉去。

      少女焦急地探出身子,大声冲少年道:“你要走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水面泛着一圈圈的涟漪,如云烟般缥缈的声音幽幽地从水底传来:“寒,我叫寒。”

      画面一转,少女依旧懒懒地趴在围栏上,小扇轻摇,俯视水面。池沿少年手握白荷,掌心一展,花溢着淡香并缓缓向少女飘去,他道:“这是今夏开的第一朵荷花,和你很相配。”

      少女嫣然一笑,伸手接过,放在鼻尖轻嗅,柔声道:“这是送我的吗?好香啊。”少女欢喜地望向水中的少年,托额凝视片刻,忽然称赞道:“寒,你着这一身白衣真好看。”

      “是吗?”少年唇角一抹浅笑,“那这一身白衣,此生我只为你而着。”

      “真的吗?”少女眼中难掩惊喜,却蓦地眸光一黯,失落道:“可是,寒,你就不能离开水面吗,你总是半个身子藏在水里,我觉得离你好远。”

      “我毕竟是鲤鱼化身,而且我的修为还不够高,化不成人形的时候我就会在莲叶下呆着,化成人形也只能呆在水里,不然就......”

      “会怎么样?”少女急切地问道。

      少年顿了顿,犹豫道:“可能......再也见不到你吧。”

      少女愣了,随即惊慌起来,连声音都带着些许的颤抖:“那,那,那你以后都不准离开水面,绝对不准,知道吗?”

      望着少女涨红的脸,少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答道:“知道了,你不说让我陪着你以作报答吗?我怎么会先走。”

      年华须臾而逝,少女及腰的青丝已用素雅的玉簪子绾起,她提起裙子旋转着,迫不及待地把精美的发髻展示给水里的少年看,腰间银铃“叮铛”作响,正如她的笑声清脆悦耳。

      “寒,我今天举行了笄礼,我已经成年了。”

      少年欣赏着她的发髻调侃道:“我听说在你们人间,女子笄礼即成,便可待嫁。这是不是说你很快就可以嫁人了。”

      她没有羞红着脸与他斗嘴,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带着微微的低落道:“你很希望我嫁人吗?我嫁人之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他怔了怔,缓声道:“女子不都是要嫁人的吗?以后你嫁了人还可以回来看我。等我以后能离开水面我也可以去看你,好吗?”

      “等你可以离开水面,那要多久?”少女问道。

      “很快的,你放心。”他答道。

      她嘟着嘴安静了许久才勉强高兴起来:“好,那我们约定了,不许耍赖。”

      “一定不会。”他强笑着伴随着心里的苦涩,那时的他没有告诉她,对妖来说,那个很快,指的是往往是好几百年。

      他接着说道:“我无法离开水,所以以后你要是出嫁,就从临水阁出嫁吧,你离开的时候,穿过这个亭子,我就能看到你。”

      “恩,好。”少女轻松地应道,那时的她不知道,他本将她的出嫁作为永别。

      梦中的女子容颜稚嫩,梦外的女子已绰约多姿。梦里梦外,亦真亦幻。

      临水阁在我出嫁前一月终于建成,我少有地提出了要求,希望从临水阁出嫁。

      我出嫁的那日,晴空万里,和风习习,喜鹊在枝头吱喳不止,红绫挂满了整个阁子,随风飘拂,大红的喜字洋溢着吉祥的气息,府里所有的物件都寓意着好的兆头。吉时已到,我凤冠霞帔在身,搭着喜娘的手,穿过长长的回廊。经过戏鱼亭时,我猛然挣脱,扬起我的红盖头,眺望着整个婉池。

      那方士的话还环绕在我耳边。

      “小姐在十六岁时本该有一场死劫,可却有人生生替你化解了。”

      “是谁?是谁替我化解的?”

      “是何人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天地万物自有其运行秩序,不得违背,改变命数亦须付出相应代价。因此化解此劫唯有一法,那便是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是谁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却不想让我记得。池塘里波光粼粼,却再也看不到一抹白色的影子从水中跃出,于空中划过。

      我终于还是想起来了,想起了一切。那日我跳下婉池,因不识水性,很快便放弃了挣扎,身子沉下去的时候,我仍在心里呼喊着“寒”,昏迷前的一刻,我分明感受到有一双手托住了我的身子,把我往水面上带。临水阁修复如初,婉池红莲似火,娇艳依旧。可是,寒,我兑现了承诺,你又在哪儿?

      喜娘慌慌张张地夺过红盖头,口里边念着“不吉利,不吉利”,边匆匆地替我盖上。那红盖头,掩了我眼前之景,也灭了我最后一丝希冀。

      十里红妆,鞭烛声阵阵。多年之后,当人们谈起这场婚礼,都难免唏嘘一番,为之浩大阵势,也为新娘的孝心。去参加这场婚礼的人们清楚地记得,新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濡湿了一整片裙摆,直到上轿,那眼泪仍是未止,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了绣花鞋上。人们都说她是舍不得父母亲。

      尘缘似水,宿命难违,而执念却如丝如缕,纵使心痛难耐,我亦尽力将记忆理了,碎了,尘封了。婚后,我与我的夫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确是十分之幸福,可每每夜半梦回,却不免泪湿枕畔。

      许多年后,我归宁,正是一年之夏。我两岁的幼子正牙牙学语,他抓着亭沿的木栏杆,小手指着池中的荷花,含糊道:“娘,花,白......白......”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戏鱼亭下,一朵白荷倚石而生,临风飘摇,在满池的红花里显得无暇别致。蝉声阵阵,绕响天际,池边垂柳迎风飘舞,恍惚中,回忆翻涌,花人相重,我心口一窒,满脸水泽,终是悟得这世间至痛,莫过于往事随风,故人成梦。

      纵时光荏苒,韶华难留,少年白衣胜雪,俊朗如昔,他仰头浅笑,柔声道:“你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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