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休》远方无城

4、斩霜雪

　　庭院月亮门那堵白墙爬满的藤蔓上的椭圆形叶片儿青色褪去大半，淡黄色仿佛给太阳烤灼出来，尾部略卷起来。是时庭院甚为阒静，偶然清风一阵过兮，把那藤蔓蜷卷的叶子吹出一片簌簌，似是晚风掠动碧清的湖面。
　　“少侠是蜀阳派的吧！”那下人再次没好气的声口道，“赏剑大会已进展过半，迟迟不见蜀阳派的弟子到场，周大人遂派我过来瞧他一瞧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江饮寒听着，心中极快地捋清思路，方明白这下人脸色如此臭的缘由，只怕是自己迟迟未去会场而致的。
　　“进展一半了？”江饮寒给头一侧向那屋内瞥去，又把手指向剑房，疑惑问道，“可这……剑不是还在剑房嚜，怎么进展一半了？”
　　江饮寒本来欲言“沉燕剑不是还在剑房嚜”，话到嘴边，眼中却瞥见那下人冷着一双眼紧盯着他观察，立刻改口。
　　“上午是各大剑派剑法比试，”下人一面说一面露出一丝看好戏的笑意，“蜀阳派不是历来以剑法著称吗，现下将轮至贵派了！”
　　江饮寒算是听出来了，这家伙仍旧怀疑自己。看这家伙一脸冷森森的喜气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倘或自己不是蜀阳派，上场不就是立刻败露，白白送小命去了嘛！
　　“怎么？”下人见江饮寒不说话，冷笑一声，“怕了？”
　　江饮寒给眼皮一抬，轻蔑笑道，“我打小没碰到过怕的事，不过一场比剑，待我回去换一身衣裳！”
　　那下人抱着小娃娃，乜眼冷瞧着江饮寒的背影，声口迟迟道，“莫以为能逃，这柳府里里外外给死守着的！”
　　江饮寒只是背对着那下人，把手抬到空中挥了两挥。
　　日影缓倾，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日光收敛了大半，只有浅浅的日光给檐外晒出孱薄一层白。
　　待江饮寒被那下人引至赏剑大会时，轻淡的日光也被云层遮盖过去了。
　　那下人让江饮寒先立于入口等候，自己遂去禀报。
　　江饮寒虽是立在门口，举目也能一览会场的景况，他一眼便瞧见，在那高台中央再用三四根木头支着一块黑木板架起了一高高小台，而那沉燕剑便给插在木台上的黑漆木盒内。
　　“蜀阳派弟子进场——”
　　江饮寒正抱臂盯着那银黑色的沉燕思索，给传唤声掐断了思绪。
　　他阔步向高台上走去，身上的红衣下摆随风而晃，遥遥瞧见那高台上已立着一个白衣女子。
　　“蜀阳派对战玄衡宗汀林！”
　　江饮寒听着，脸上一抹冷笑，那头顶的红色发带不觉无风而簌簌颤动，竟有哒哒哒的兵戈相撞声。
　　汀林手握一柄软刃，见江饮寒大摇大摆走上来，赤手空拳别无他刃，心中不由提防。又瞧他面罩黑纱，只觉这人太幼稚，故弄这些个玄虚。
　　“少侠为何不带兵刃还面遮黑纱，”汀林语气带刺，“想来是瞧我玄衡派不起？！”
　　江饮寒却冷眼盯着对过亭亭玉立的女子，脑中想起昨夜她冷冷的口气说：“我定会将他千刀万剐，夺来斩霜雪！”
　　一壁想，一壁黑沉了脸狠恶着眼神，抬手向头顶一把给红色发带抓住，利落一扯，那黑发在空中一扬，发带也一甩而出，立刻在空中化作了红刃长剑。
　　“斩霜雪？！”台下四面围坐的各大宗派一时哗然，甚有掌门模样的立刻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向台上的江饮寒指指点点，口内吼道：“你蜀阳派果然盗了斩霜雪，平时装得淡泊……”
　　平素与蜀阳派交好的一众掌门随即起来维护：“暂不论台上之剑是否也斩霜雪，如今各派比剑大会，这位掌门何故扰乱现场，待比试完毕自有定夺！”
　　而各掌门身后的门徒遂不敢恣意议论，却也窃窃私语，言语纷纷。
　　汀林见对方手里忽握斩霜雪，唬得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试探地唤了声：“阿江？”
　　江饮寒眼中却冷淡如前，只拿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汀林姐姐不是要把我千刀万剐嚜？如今我人就在这儿了，便来一较高下吧！”
　　话音还不落地，江饮寒右脚脚尖在地面一蹬，整个人握着红刃薄剑一溜烟般冲汀林笔直刺过去。
　　登时一阵风若屏障对着汀林的正面推过来，将汀林的白衣和发丝立刻刮得往身后扬。
　　汀林完全怔住，待反应过来那江饮寒的长剑已刺近了眼前，她立刻抬手把握着的长剑一挡，借着两刃相撞而生的一股力，使自己向后滑了一段距离。
　　“来真的？！”汀林狠盯着江饮寒，眉头一皱，将剑握好。
　　江饮寒笑而不答，见汀林做好了攻防的架势，知道箭在弦上了，一个半蹲朝汀林脚下使了招扫腿。
　　汀林见状，终身一跃蹿上半空，脚下轻轻在江饮寒肩膀上一点，飞至了江饮寒身后。过后一个极快的转身，把手中的软剑使巧劲向江饮寒后背一抽。
　　江饮寒背部的红衣立刻豁开一条长口子，露里着的雪白中衣。

　　他忽然想起那时候七岁，汀林教他使玄衡宗软剑，他因为不熟悉，一剑抽到了汀林脸侧耳下那位置，登时破开一条小口子，洇出豆大的血珠子。
　　汀林本来疼得眼泪直涌，却不敢作一点声，又瞥见一旁的江饮寒吓白了脸，惶恐的神色，极其手足无措，她一时忍下来说：“阿江我没事，别出声，别给你爹听见了！”
　　即使之后江饮寒还是给他爹吊起来打了一夜，他也发自内心感谢汀林。
　　“汀林姐姐是真心待你好”江饮寒母亲摸着他的头说，脸上神色却复杂。

　　“你……怎么了？”汀林见江饮寒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竟没了方才的煞气，疑惑的口气问。
　　江饮寒向汀林微侧脸一下脸，汀林忽然瞥见他眼眶发红，心里一颤。
　　可不待她反应过来，那江饮寒一掌打在她的肩膀，汀林登时喷出一口污血，汀林身体立刻没了力气被飘飘然打下了高台。
　　汀林瞪大了眼睛——江饮寒那一掌是要取她的命！
　　“九阴毒掌！”玄衡宗宗主汀武州旁边青衣女人一壁惊诧的声口道，一壁站起身飞过来，把汀林接住。
　　待落了地，那青衣女人恶恨恨盯着台上的江饮寒。
　　台下的众人见了那掌法心中固有疑惑，可先前蜀阳派手握斩霜雪尚且有好几位掌门撑腰，如今再见蜀阳派弟子使出“九阴毒掌”大家皆不愿当出头鸟，一时台下竟无人言语。
　　那青衣女人见四下各派皆埋着头，又瞧着自己怀中的汀林难受的表情，青衣女人只觉五内中烧。
　　“林清云，”江饮寒在台上冷笑道，“我这九阴毒掌唯一的解法，是你的入骨蛊虫！”
　　青衣女人听说，瞪大了眼睛，把脸转过去，黑沉着面狠恶的声口向江饮寒道：“你到底是谁？！”
　　江饮寒这时方把那黑色面纱一揭，盯着林清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氏饮寒！”
　　这时台下各派皆哗然，吵吵嚷嚷：
　　“这不是蜀阳派弟子！”
　　“他是盛京江氏的儿子？！……哪一个？”
　　“此子竟有斩霜雪……”
　　“……”
　　江饮寒冷眼把那众人一扫，一个纵身飞向高台上一把将沉燕拔出。
　　登时四下齐喑，片刻后才人声鼎沸吵嚷起来。
　　却无人注意到柳轻明脸上闪过一丝笑。
　　江饮寒拿到沉燕后蹲在那高台上，把牙齿去咬住沉燕刀刃，两只手去拢散乱的发丝，遂用化为发带的红刃长剑去缚住头上上一层的发丝。
　　江饮寒一边绑头发，眼珠子也不停地转，冷冷打量四周的环境。高台对过去是一堵半矮不高的白墙，高台两旁是东西两爿屋子，整个会场没有高树，最多是几处院角植着些细条青竹。
　　打定逃跑路线，江饮寒给沉燕别在后背腰带上，拿手指捏住下嘴唇长长一吹口哨，待听见风里有了稀碎的马蹄声，江饮寒凌空两个大踏步，向那对面的矮墙飞过去。
　　各派见状，欲派人去追，那柳老爷笑眯着眼捋胡子，一种尽在掌握中的模样，用手去示意众人不用出动。
　　各派心中虽疑惑，皆猜到柳轻明应当是早有部署，便坐下来静观其变。
　　果然，当江饮寒飞至一半，对面矮墙上便蹿出好几个黑衣人，手中皆持着阔面弯刀，向江饮寒扑过来举刀而砍。
　　江饮寒于空中几个转身，才躲过那几把大刀。
　　他落地单膝而跪，反手握住沉燕剑柄抽出来，立起身便干脆地把一个拿弯刀要劈向他的黑衣人刺死。
　　紧接着那又来三个，江饮寒把正对自己那个一脚蹬倒在地，紧接着一个旋转，用沉燕剑刃把旁边两个的喉咙一切。
　　听见两人摔在地上的声音，江饮寒把手中的沉燕一掷，沉燕咻地一声向方才被江饮寒蹬倒在地那人的胸口刺去。
　　当江饮寒收回沉燕，空气里响起促促的声音，他立刻侧身一闪，四五支箭矢紧接插在地面。
　　江饮寒抬头一望，左右两边的房背上蹲满了黑衣人。
　　他心一沉，只觉得黑云压城。
　　江饮寒把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来吧！”
　　说罢，江饮寒一个腾身，半空时把脚在竹子上一踹借力，方翻上房背。
　　一而战，黑衣人群涌而上。江饮寒见涌来的黑衣人若黑浪盖顶，他狠狠吼了声“啊”，过后目眦尽裂，持剑左右杀敌，刺、划、捅、拉，招招往取人性命上使。
　　而群战之中，他免不了被伤，待一程打下来，他虽性命无碍却到底一身伤痕，那红衣裳不仅上了血更是破烂不堪。
　　而房顶上不多时便横尸二三十，刚才上的一群人差不多被杀了个干净，那剩下的人一时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江饮寒红着眼狠瞪着围着他持着刀的那些黑衣人，见他们皆不敢上前，江饮寒嘴角一扬，他故意挑衅似的向一个方向攻去，那围着他的一圈人便由圆环便扯成了一个长条。
　　“想活命的，滚开！”江饮寒捺低声音。
　　可他见并无人散开，不由笑意加深，道：“这柳老爷倒是御下有术，那都去死吧！”
　　说罢，江饮寒把沉燕刚刚一扬，然后用力在胸前划出去，他面前那几人立刻倒地。
　　其余人似乎觉得左右也是死，竟不怕了，握着长剑和江饮寒厮杀了起来。
　　半盏茶过后，那房背上黑压压都是尸体，血液顺着瓦背细股细股往下流。
　　各大派别皆吓了一吓，不想沉燕剑威力如此大。
　　大家纷纷把眼光去看柳老爷，却见他面色如常，大家心中不觉疑惑“难道柳轻明还有招？”
　　江饮寒立在房背上，忽觉背后一股冷气，吹得他发丝扬扬的。
　　他疑惑扭头，还不等他完全回过头，一阵巨大的刀风将他从那房背砍下去。
　　那众人不觉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房背，片刻后只见一只手从房背下伸上来扒住瓦块。原来是江饮寒方才坠下房背时把沉燕剑插入了瓦缝里才未掉下去。
　　江饮寒翻上房背，半跪在瓦上，手握着沉燕。他抬眼看过去，对过那人不是柳轻明是谁！
　　不对！江饮寒注意到对过那不是人，只是一团长得像柳轻明的人形黑气团！
　　那黑气手中的居然是沉燕……可也是一团黑气！
　　“怎么会这样？”江饮寒心里发凉，不等他站起身，那黑气团握着同样黑气团的沉燕猛地一剑划来。
　　江饮寒一个翻身过去，立刻一脚向那黑气团蹬上去，结果踹了个虚空。
　　台下人这时也看清了，那同江饮寒打斗的竟然是团黑气，而那黑气居然是柳轻明的模样。
　　众人发现这事，皆把眼睛去看柳轻明，发现柳轻明闭着眼。
　　那江饮寒也发现了。当黑气团一剑刺过来，江饮寒把上半身向后一仰躲过时，眼光扫到那柳轻明紧闭着眼。
　　“灵魂出窍？”江饮寒心内疑惑道。
　　想着，他把头上的发带扯下来，用力朝柳轻明扔过去。发带立刻在空中变作了长剑，对着柳轻明闭着的眼睛刺过去。
　　柳轻明即刻睁开了眼睛，江饮寒这时去望那黑气团，果真瞧见黑气团淡了好些，胸口跳动着一颗红心。
　　江饮寒乘机抓住沉燕，飞身向那红心刺去。
　　那黑气团登时睁开眼睛，用气团沉燕用力砍向江饮寒。
　　江饮寒虽眼疾手快把沉燕去挡住，竟不料威震江湖的沉燕不过如同废铁一般，一点作用也没有。江饮寒被那黑气团震喷出一口血，摔下了房背去。
　　江饮寒那时才发现自己方才使的那把沉燕它的剑尖是断掉的。
　　房背上黑气团登时飞灰了。
　　江饮寒扔出去的红色发带化的长剑感觉到了江饮寒有危险，立刻飞过来把江饮寒接住。
　　而随之赶来的，是玄衡宗为首的几派弟子赶上来，围在江饮寒身边，各拿一把剑向江饮寒脖子上一架。
　　忽然一只手向江饮寒怀内抱着的沉燕伸来，江饮寒躺在地上疑惑地扭头去看那人，一时只觉得面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
　　江饮寒隐约明白了什么，觉得自己白忙了一场，究竟沦为了别人的棋子！

　　流水声咕噜咕噜的响，月光透过布帘淡白地照进来，桌上放着一盏油灯，那油烧得已经快干了，火焰却较之前更亮。
　　那火焰红烤烤的一片照在江饮寒血痕干成黑色的脸颊上。
　　“阿娘——”江饮寒促促含，“阿娘！”
　　他突然睁开眼，眼眶尽是一片血红色，清泪直从血红上头淌下，倒像是剥开的红石榴上滑下水雾聚成的水滴。
　　江饮寒的心脏从蓬蓬直跳慢慢平复下去，他的意识也渐渐清晰过来，这才看见面前坐了一个人正盯着自己。
　　“还给我！”江饮寒冷道。
　　“你好些了么？”那人不理江饮寒的话，自顾地问。
　　“把沉燕还给我！”江饮寒坐起身，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人，“我知道一切都是你的计划，但是沉燕是我抢到的，还给我！”
　　“沉燕剑对你很重要？”那人盯着江饮寒，又把周围的环境看了一看，道：“你一醒来不问我是谁，不理会自己身处什么处境，只管要沉燕……”
　　那人把眼睛向江饮寒的眼睛里看进去，疑惑道：“沉燕剑对你就这么重要？”
　　“重要！”江饮寒斩钉截铁，“无论遭受什么，我都要拿到它！谁都不可以阻止我，除非我死！”
　　那男人不再说话，过了片刻，才退了严肃的神色，平和的面皮向江饮寒道：“你可知我们现在在哪里？”
　　江饮寒这才向四周观察了一观察，空间顶小，倒不逼仄，不过身下觉得颠簸。
　　“马车上？”江饮寒纳罕道。
　　那人点了一点头，扭头去把马车窗帘掀开，又问：“你猜是去什么地方？”
　　江饮寒拿手去掀开另一侧马车，外头漆黑：“不知道”
　　“盛京！”那人道。
　　江饮寒听见了，心内一沉，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江饮寒抬头盯着他，就着油灯看清他眉毛黑浓，抿着唇，“你是谁？”
　　“沈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