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重生]》林记年

7、滞留

　　凌解春从他的话中解读出一份难言的苍凉来。因为他们职低位微，哪怕他们也曾为帝国流过血、流过汗，也尽忠守卫过这偌大的城池、也日夜不歇地巡卫过市井街巷、护过这一城的安宁与平定。但因为太过微不足道了，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皇城都尉府随手施舍的这一份悯恤。

　　若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即便是受了伤、老病得举不动刀枪，也大可以换一条路走，不必沦落到皇城都尉府，吃这一口官家悯恤的闲饭。

　　边疆也苦，但那苦是被认可、被认同的，词家诗翰们为此写下过千篇华章，荒原的白骨之上，立着不朽的碑刻。

　　可他们，是百姓眼中的悍吏，是官僚贵戚手中的刀戟。
　　空吃着公家官粮，无功于社稷，无恩于万民。

　　他们不配。

　　凌解春动了动唇，半晌方才出言道：“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如今你们立下大功，想必皇城都尉府今后……”

　　“那位刚刚平叛大胜的六皇子？”那人向沈萧辰的方向微微一嗤，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伤成这样还需急赶慢赶着归京来，他怕什么？”

　　他转回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是怕……怕老皇帝护不住他啊……”

　　他似也不顾凌解春在不在听，自顾自地自言自语道：“主帅身为堂堂六皇子都自身难保，你还觉得，他有本事护得下这皇城都尉府？”

　　凌解春不禁哑然。

　　他若真是个刚刚上京的贵族少年，定然是会引经据典，同这兵士争上一争的。

　　只可惜，前世朝堂上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把戏他见得太多太多，六皇子班师回京，重伤之下，却堪堪停在离京咫尺之遥的滋水驿，意味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一青一少两个人相对默然，竟然有了那么点惺惺相惜，共话桑榆急景的苍凉意味。

　　那人目光凉凉地道：“公子，您若是我，有这样一个机会，走还是不走？”

　　凌解春静默片刻，那人已经起身向院门外走去。

　　凌解春哑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人不知是何来历，却句句字字都踩在凌解春的痛点上。

　　那男子向他挥了挥仅剩的一只手：“梁洛。”

　　凌解春低声道：“我记下了。”

　　凌解春出门的时候，沈萧辰的院子那边依然戒了严，来往的人却明显多了起来。甚至有那么几位，明显是宫里的太监与女官。来来往往的往那院子里搬了不少的物什。

　　凌解春心下不禁疑惑。

　　按说皇子领兵出征还朝，理应立即回宫复命才是，毕竟手里握着军权，在城外驻得久了，难免会出些不好听的流言来。

　　滋水驿离长安城不过一日距离，他本以为沈萧辰是为避嫌，暂停留师于此，但看如今这阵仗……却是打算在此长住了？

　　然而这念头凌解春也只是在心里过了一过，沈萧辰前世与他没什么交集，此生怕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丧服好生整饬一番，跟着他爹派来接应的人，凌解春低眉顺目地进了赵府。

　　阆中赵氏是大族，府邸据说是定都长安后宣武帝赐下来的，历百年经营，蔚为大观，凌解春跟着家丁从角门进了赵府，七绕八拐，方才到了停棺的正堂前。

　　正堂自然是轮不到他这个便宜外孙进了，凌解春也不想进去，他识趣地在院中树下荫凉处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了，青砚不知从哪里给他家主子找来个杌子，凌解春毫不客气地坐了。

　　——舟车劳顿了整整一日，多年养尊处优，凌小侯爷从不委屈自己。

　　秋日日光昏昏欲睡，那树影晃啊晃，远处的桂花香气似有似无，凌解春几欲昏睡过去，却被青砚轻轻推了一推：“公子，世子出来了。”

　　凌解春一抬眼，却只看到一束细弱似文士的背影。

　　分明是隔世相见，仅仅是一个背影，凌解春却莫名笃定，那人就是他的兄长。

　　——哪怕前世，他与他也仅有几面之缘。

　　可见人生而为人，血缘深浅，干系匪浅，凌解春一边感慨，一边纠结着到底怎么同他大哥相处。

　　方才带他来赵府的家丁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凑过来，躬着道：“小公子，世子叫您先回家。”

　　从方才进来的角门出去，一顶青蓬小轿停在街边，凌解江早不见了踪影——这也不用凌解春纠结了，人家一直宿在赵府，根本没打算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相处。

　　凌解春被一路送回淮南侯府，凌彻去了东大营，凌解河已经入了太学读书，凌解江宿在了赵府，三人都一夜未归。

　　今生入京的第一日，竟然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第二日又是那名家丁，带着凌解春去了赵府。

　　依旧是昨日的地方，凌解春不似昨日那么倦了，饶有兴致地看起了热闹：

　　李侍郎同他的冤家岳丈王司空冤家路窄，见面恭恭敬敬地没有一个脏字的互相辱骂了一番，看得凌解春与青砚啧啧称奇，这文人吵架，当真是骂得极有水平。

　　关系再差，前世一桩河引案，照旧是一同诛连，一起掉了脑袋，一家人整整齐齐，码在了乱葬岗。说不定，就埋在凌解春身下不远。

　　一想到此，凌解春立刻倒了兴致，转眼打量起旁人来。

　　中郞将蒋钟蒋疯子与赵无任多年至交，哭得倒是真情实感，只可惜他不知道，前世的赵无任一直当他是个言听计从的傻子，他还以为自己是士为知己者死，却只是老狐狸手中的一枚听话的棋子。

　　不值，真不值。

　　这一日可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粉墨轮番上演，直至日暮时分，凌解春方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赵府，归家去也。

　　凌解春接连看了三天，再多热闹也是乏了，凌解春不由得开始好奇起那姓赵的到底哪天下葬了。

　　“据说本来定的日子是两日前，只是不知怎地，入葬的日子一拖再拖，至今未定。”青砚终于等到他家公子开口，连珠炮似的道：“公子，赵家还有一件热闹事。”

　　凌解春捻着手里两个雨花石绕了一圈，百无聊赖道：“别卖关子了。”

　　青砚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道：“公子未进内堂，不曾知晓，那赵无任早便合了棺，据人讲，那棺里有没有尸体，还两说呢。”

　　凌解春挑了一下眉，配合地拉长声音道：“诶？”

　　也不知他这小长随是真傻还是假傻，人一路从云州拉回来，难道还能开着棺，一路风吹雨淋，烈日酷晒不可？那可真是……想想就要笑……

　　他突然笑不出了，他可不是暴尸荒野、日日日晒雨淋了么？

　　不晓得会有多难看。

　　凌解春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摇了摇头道，自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难道还不知道这世上并无黄泉路，一死百了，无痛无觉的道理？

　　青砚道：“据说老夫人非要开棺，他儿子死活不肯，他家下人讲，这都吵了几日了。”

　　凌解春嗯了一声。

　　青砚奇道：“公子不觉得这里有什么蹊跷么？”

　　凌解春瞥了一眼西斜的日头，起身道：“回去了。”

　　青砚的表情崩在脸上，不能置信道：“公子？”

　　凌解春留心着从灵堂出来一人，顺手拍了拍他脑袋道：“你不饿么？回去了。”

　　青砚一路小跑跟上来，不解道：“公子，你竟然不好奇？”

　　凌解春道：“我现在只希望那赵大人能赶快落葬，不必害我日日来这里吃纸灰。”

　　他当然知道青砚在想些什么，以他自己从前少年时的心性，必定是要探个究竟的。但多活了一世的人，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

　　他心里明白赵无任迟迟不落葬，不过是朝廷的荣赏尚未到位，赵无任前世贵为丞相，如今不过是个吏部司主事，殉国而死必有追封，赵家希望赵无任的葬仪能超过他现在的地位，那么再等一等亦无妨。

　　至于赵老夫人么……开棺应是为了给她儿子换衣服，毕竟是死在外面，装殓的时候怕也寻不到什么好衣裳，棺材可能都是临时买的。而赵无任怕是死状不太好看，他儿子才死活不敢让祖母看。

　　凌解春没再理他家小长随，追上方才吊祭出来的人，躬身一礼道：“吴曹缘。”

　　皇城都尉府曹缘吴平看着这位身着衰服的陌生少年微蹙了蹙眉道：“公子是？”

　　吴平心忖，赵无任如今地位虽不高，却是陛下定下来将入内阁的人，阆中赵氏子弟在京中又素不低调，这个孩子生得这般模样却陌生得很，难道是……

　　凌解春拱手道：“淮南侯三子，凌解春。”

　　果真如吴平所料，他眉目间神色稍缓，也拱手回了一礼道：“原来是凌三公子。”

　　“我有事相求于吴曹缘。”凌解春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我想替我父亲问皇城都尉府要个人。”

　　吴平刚刚舒展的眉心又收紧了，肃声道：“凌小公子，东大营若是想要增补兵丁，自可递交文书至兵部司审议，何至于……”

　　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私下来寻我。

　　凌解春摆摆手，小声道：“实不相瞒，这人想凭正常的调职程序去东大营是不成的。”

　　梁洛毕竟是肢体残疾，东大营遴选严格，第一关便难过。

　　“他本是我母家的亲眷，未料履职的时候受了伤，才被调往皇城都尉府。”凌解春顿了一顿，低声道：“您应该也知道，我非正室所出，我爹自然也不好为一位侧室的远房亲戚开这个口，他素知吴大人面善心慈，因而才派了我这个厚脸皮的小辈来请教曹掾。”

　　这便是信口开河了，凌解春进京之后才打听了皇城都尉府那几位长官，勉强从记忆中扒拉出前世并不相识的面孔，在赵府翘首以盼了多日，才遇到了皇城都尉府唯一一位前来吊唁的吴平。

　　但他相信吴平不会拒绝，甚至换做皇城都尉府的任何一位官员都不会拒绝。

　　一来，从梁洛口中得知，皇城都尉府口多粮少，巴不得送走一个是一个；二来，搬出他爹的名头，没有实权又没有存在感的皇城都尉府，着实没有必要为难一位有实权的武将公子。

　　只是，吴平显然比他想象中更为强硬。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凌三公子想襄助亲眷，不如直接去求陛下恩典，就莫要为难下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