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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眉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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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潞王共用一案,凌解春如坠在梦中。
沈凝霜亲自执壶,屈尊降贵地为他们兄弟二人倒了两杯茶。
这便显得过分刻意了。
知小礼而无大义,凌解春心上蓦然浮上这句话来。
放在沈凝霜身上,再合适不过。
凌解河倒是条理清晰,语气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将自己与凌解春的家世履历甚至于自己在太学这些时日以来的成绩陈报与于潞王。
虽然引见前便应该有所耳闻,但如此巨细无遗,只能是投诚之意。
凌解春心乱如麻。
凌解河人在太学,归家不过几日,到底是如何勾搭到潞王这条路上来的?
还约在妓馆见面,而非正式的拜谒王府,这也绝对不可能是凌彻授意安排下的。
凌彻会同意他们来走这条终南捷径么?
凌解春倒是无所谓,但凌解河呢?纵使他日他登阁拜相,史官述及君臣二人相识,史册上也会堂而皇之地写上一句,晋身不正。
沈凝霜锦衣华服,举手投足之间暗香沉浮,端地是翩翩若仙。
凌解河举止大方,亦是一表人才。
若不是在妓馆之中,的确有了那么一点君臣相得的意味。
看得凌解春心上有些不是滋味。
这才像个真正的皇子亲王,不似宣王大半生都在宫外,总是一身风尘仆仆,怎么也洗不净似的尘泥遍身。
其实前世的凌小侯爷得宣王看重同样还是仰仗他这位兄长,沈衔霜素来勤勉节俭,也看不惯凌小侯爷身上的纨绔作风。
但这些都无损凌解春对他发自内心的敬重。
以皇子之尊躬身田耕劳做,此非一般人可为。
沈凝霜倒一杯茶凌解春都觉得他在刻意表演,而沈衔霜去挖口井凌解春却只会觉得他是真性情。
他不适合争权夺利,甚至不适合做帝王之子,但他是这长安城中最独一无二的那种人,因而前世的凌解春甘愿赴汤蹈火,以身为梯,也要送他登上帝位。
他未必有什么千古一帝之能,但他一定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帝。
但这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世道残酷,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回首前尘往事,凌解春不禁暗叹,傻,真的是太傻了。
这一次苍天再次给了他们机会,凌解春却并未想好这条路应该怎么走。
可是要再入这一场宫闱争斗,他依然期望可以将这世道正上一正,再容他为沈衔霜去赴汤蹈火。
可是这一次,凌解河选择趋利避害,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那他呢?
半生所为都是徒劳,倾尽所能皆是无功。
他可曾惧过?
他当然惧过。
既然上苍对待众生如此儿戏,那么他们为何不能选择一条更容易、更稳妥的路走?
可是,潞王,沈凝霜,他值么?
他配么?
他惧过,却不曾悔过。
凌解河不知他心思,自与沈凝霜相谈甚欢。末了,倒是为凌解春引荐了一番。
沈凝霜笑道:“凌小公子既然志在军中,孤对军事却是一窍不通,将来还要多多倚仗凌小公子了。”
在他看来,凌解春不过是收下凌解河买一送一的产物,谈不上有多重视,倒也不能太过忽视。
但他掩饰的很好。
凌解春的心却怦怦地跳了起来。
仿佛于百尺深潭中,窥见一丝天光。
潞王当然不通军事,否则也不会一再主张制衡,主动向蛮族借兵,试图让他们互相残杀。
第一次便是在云州之乱后,柔浑贪得无厌,朝廷一再退让,而寄居在朔州的北卑亦蠢蠢欲动,老皇帝在潞王的建议下北卑借兵攻打柔浑。
北卑顺势索要云朔二州的牧场,而在潞王的斡旋下,竟以北卑两王子进京相换。
这一借,借出了长安城十数年的风云变幻。
最后致使神州沦丧。
倘若……他在潞王这里,真的有机会接触军政,倘若……他当真可以凭借潞王之力青云直上,他何愁没有机会修整军备,重修旧日山河?
他不敢讲自己有非常之能,但至少未来二十年神州局势了然于胸。
至少……凌彻敢教,他就愿意学。
凌解春注视潞王的目光陡然变得热忱。
沈凝霜眸光微缩,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说服自己改弦更张,去投靠一个他看不起、甚至还自内心有些鄙薄之人,总也得需些道貌岸然的借口。
凌解春向潞王拱了拱手,他如今刚刚进京,没有就学,在家中也是个不受重视的幼子,也没什么可以拿来投诚的,索性道:“殿下若是不嫌弃,在下愿为殿下献赋一篇。”
潞王颔首,令人送上纸笔。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展示自己敬贤下士,凌解春好歹松了一口气。
官样文章而已,他不必沉吟,挥毫立就。
只须章辞华丽,却不必用心,落下最后一笔,凌解春就已然忘了他前面都写了些什么。
只是听身边赞颂之声,这赋应该写得还算不错。
他当然也没错过潞王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
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一个金玉其外的寡恩之人,正配得上他这金玉其外的浪荡之身。
凌解春没有想错,他刚刚到家,潞王府的旨意便同他一同到了凌府,擢凌解河为潞王府修撰,凌解春没有直接授职,只召他随兄长前去府中伴读,这几乎便是对外宣称,凌家的两位公子已然是潞王府的人了。
况且那篇赋……如果没有意外,大概不日就会传遍京城了。
凌解江尚未谋得一官半职,庶出的两个弟弟却先在潞王府谋得了差事,世家子弟走亲王的路子入仕亦是晋身之途,若是亲王得势,那前途更是无可限量。
因而凌彻听闻了,知道木已成舟,也只来信召凌解河前去相谈了整整一夜,回来便叫凌解春先去潞王府当值,寻个机会再由潞王指派到东大营,更名正言顺些。
凌解河一入潞王府便被委以重任,又要将太学的功课结业,转头便忙得飞起,凌解春有心试探他这二哥是否也同他一样是重生而来,凌解河却一直再未回过侯府。
凌解春名为伴读,实际上潞王已经成年开府多年,并无书可伴,潞王没有开口叫他去东大营,也未如凌解河一般暂时在潞王府当值,他便依旧留在家中,过他侯府公子的清闲日子。
只是年关渐近,人手渐紧,潞王召他的日子也渐渐多了,这日里他刚来潞王府交差,听说凌解河今日恰巧也在府中,便问过下人凌解河的住处,兴冲冲地跑去和他这位“久别重逢”的二哥叙旧。
恰巧遇到潞王更衣准备出门,随口叫住了他:“解春,你进京这么久,还未曾进宫请过安罢?”
凌解春知道这是叫他随潞王进宫见驾,忙一礼道:“未曾。”
潞王亲自点明,这恐怕就不是普通的面圣。
此行恐怕关系到凌解春未来的仕途前程。
而前一世,他便因为太过轻浮莽撞,在御前得了个“五陵第一人”的评价,却未曾真正得到一官半职。
一来是因为他当时并无人引荐,二来,是因为老皇帝正在扶持杨珏,而凌家已经有了一个科举入仕的凌解河。
这一次,却完全不一样了。
紫宸宫前的官道,前世的凌解春曾陪伴宣王走过无数次。
如今的宣王尚在岭南,还未曾卷入帝都的纷争之中。
隔世云烟,物是人非。
“我六弟回京多日,病了有大半个月,自云州回来还未有人见过他。”沈凝霜似是无意道:“凌小公子进京的日子与他相仿,可否见过他?”
凌解春一怔,半晌才道:“未曾。”
沈凝霜连他归京时与沈萧辰曾同处过一处驿站都一清二楚,关注的应该不是他,而是那位早就应该死在一年之前的六皇子。
而沈萧辰迟迟不来面圣,便是迟迟不交兵权,自然是被他这个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工于心计的兄长忌惮。
他打了胜仗,旁人便忘了他这兵是出自皇城都尉府的残军。
他们眼中,这一支残兵,已然是一支人见人畏的虎狼之师。
凌解春忽而懊恼他前一阵子竟然想到要向吴平要人的事,简直要暗骂自己一声傻子。
如果没有合适的缘由,这皇城都尉府怕是很快就要被拆分,不可能任由一支曾同袍奋战军队盘踞在帝京之中。
他想要梁洛,只管拆分时去军中要,没有不得的道理。
而他竟然舍近求远,想着去皇城都尉府求个人情。
活了两辈子的人,只记得用官位名爵压人,却忘了最基本的审时度势。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内阁数位重臣与六部尚书都在,潞王进来时诸臣刚一抬眼,潞王便向他们摆了摆手。
遥遥带凌解春向皇帝行了一礼,宫女们搬来一个杌子,潞王坐了,凌解春敛袖立在他身侧,抬眼打量了老皇帝一眼,没想到老皇帝也在看他。
老皇帝压了压手示意众臣继续议事,似是对潞王此时前来并不意外。
那老皇帝只是比前世凌解春最后见他之时年轻了些许,看看沈凝霜,看看他,向他勾了勾唇角。
若不是最后死得惨,凌解春或许还一直以为,老皇帝是很喜欢他的。
除了没给过他一官半职,其他的,也算得上是破例了。
如今想来,不过都是为君者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
他凝神听了片刻,知晓是在与诸臣工谈论最近的卫河水患一事。
卫河本是个人工渠,沟通长河与海河,奈何十数年前长河泛滥改道,生生塞住了卫河的放河口,以至其连年泛滥不息。
前世的卫河水患绵延数年,治河数载,致使国库大空,却始终未见成效,甚而水患后的蝗灾、疫病又渐渐累至江淮等地,再三年后肃州大动,西南乱起,最后还是宣王北上平定西南之乱,才有了与潞王争锋之机。
而卫河两岸终于在十年之后决堤,倒灌长河,天下大乱。
此患与云州之役几乎同时发生,亦应同为大燕由盛转衰的起点。
几位重臣在那里绕来绕去,讲一些似是而非的囫囵话,又想推举自己的人又怕真点了自己的人,赈灾是个烫手的山芋,吃不到嘴里心急,吃到了嘴里又怕烫。
他们的所作所为符合为官之道,但是……又何尝不是为这帝国的掘墓人?
可是此时,轮不到凌解春这个新任的小伴读插话。
人声鼎沸中,一个没眼力的小内监匆匆进来,用不算小的声音力压众臣道:“六皇子大安了,过来给陛下请安。”
方才还吵得似菜市场般的御书房登时鸦雀无声。
凌解春敛目,恰瞧到潞王的眉心玩味的挑了挑。
他单单挑这个时间过来,自然是有他的打算,而他的打算,与老皇帝的打算正是不谋而合,毕竟上一世,前往卫河赈灾的,便是这位潞王殿下。
可是如今,这没死在一年前的六皇子怕是又要来插上一脚。
凌解春暗想,他倒真的是能者多劳,这是刚解决了云州之乱,又打算去赈卫河之灾?
这两桩事若是都被他解决了,他倒真情愿他争这个位子。
脚步由远至近,众人纷纷起身,潞王亦从杌机上站了起来,凌解春暂无功名爵位在身,只得双膝触地,行了个大礼,顺势悄悄抬眼,想偷瞧瞧这位传说中的六皇子,到底是何等绝色。
只是这一眼,凌解春猝然直起身来,十指深深蜷进掌心,沁出血来。
明明睁大了双眼,他却好像看不清他的模样。
哈哈哈哈顶锅盖跑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