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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饮鸩 ...

  •   宋珽回过身来,垂眼看向她。

      沈陶陶依旧坐在那张花梨木的椅子上,捧着药碗,眼尾微红,嗓音轻颤:“这药太苦了。”

      她将药碗往宋珽的方向递了一递,以一双笼着水雾的明眸望着他,小声道:“不信你尝尝。”

      宋珽淡看了她一眼,举步上前,抬手将药碗接了过去。

      碗中黑褐色的药汁轻盈晃荡,照出他眸底微寒。

      这两陶罐的药,都是在他面前一点点熬出来的。如今加了东西,即便只是变了细微一点味道,却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握紧了碗沿,缓缓抬眸看向沈陶陶。

      而后者,长睫微颤,目光轻落于地面一块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碎瓷上,并不与他对视。

      宋珽沉默着等了半晌,见她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终于还是抬手将瓷碗举至唇边。低下头去,轻轻啜饮一口。

      沉淀的药香于热气中氤氲蒸腾,在唇间留下清苦的余香。

      这一盏药中,无论下得是什么,他都认了。

      即便是鸩毒,也只当是归还上一世的亏欠。

      他垂了垂眼,将瓷碗重新递给沈陶陶。

      沈陶陶抬手接了,杏眼里流转过一点浅淡的笑影,依旧是轻声问道:“世子爷,您能转过身去吗?”

      一样的言语,却是不同的神情了。

      宋珽沉默着转过身去,望着窗楣上一小滩积水,有片刻的出神。

      这些时日里,沈陶陶并非从未对他笑过。但不知为何,他倏然觉得,只有方才那个一闪即逝的笑影,才透有一点真挚。

      许是窗外的雨下的太大了,他倏然觉得有一似烦闷。

      沈陶陶见宋珽正想的出神,便试探着站起身来,往一旁挪了两步。

      宋珽仍旧没有反应,她的胆子便又大了一些,蹑足行至一盆开得娇艳的宝珠山茶边上,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的汤药尽数往花盆里一倒。

      做完这一切,她忙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一道取了帕子从容地掖着唇角,一道轻声对宋珽道:“世子爷,药我已经喝了。时辰不早,您也该回了。”

      宋珽闻言,略微侧过半个身子,一张素日里苍白的面孔似乎更冷淡了几分,“你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他这句话问得突兀,沈陶陶微微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暗自咬牙。

      难怪这句话听着耳熟,这不是话本子里常有的情形?

      每每处决人犯前,堂上官老爷都会顺口问上一句:“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想必宋珽如今也是这个意思。她已喝了他送来的药,说完了,便好安心上路。

      “没有。”沈陶陶摇头。她没什么想与宋珽说的,只想让他快走。

      话音刚落,她见宋珽的面色似乎愈发冷了几分,唯恐他又要发难,忙低下头去想了一想,敷衍道:“雨天路滑,您一路好走?”

      宋珽闻言,再没说什么。只淡淡收回了眸光,自槅扇外撑开罗伞,沉默着行入雨中。

      沈陶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大雨滂沱处,终于松下一口气来,面上缓缓绽开笑容。

      喝了这碗加了天竺葵花汁的药,宋珽怕是有一段时日不能来纠缠她了。

      劫后余生,真是令人心生愉悦。

      ……

      宋珽自女官寓所出来后,径直上了官轿,令抬轿之人改道回辅国公府邸。

      他的身子素来不好,在宫中挂的本就是闲职,众人便也没有多问。

      抬轿的下人训练有素,走得轻快而稳。

      宋珽放下了轿帘,将身子倚靠在宽大的迎枕上,微微阖目,苍白的面上隐现一丝疲惫。

      上辈子的时候,为了扶持太子登上高位,他结党营私,诛锄异己,既是权臣,也是佞臣。

      天下民心,朝中风向,他了如指掌。

      揣度君心,忖度上意,亦从未有过偏颇。

      可笑重来一世,却猜不透沈氏的心思。

      他薄唇微抿,不解这一世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波折。

      是因他未能如上一世般,不容置喙地将沈氏一顶轿子抬回府中的缘故吗?

      “世子爷。”轿子轻轻一晃,旋即平稳落在地上。钟义上前为他打起了轿帘,嗓音中气十足:“到府门口了!该下——”

      一个轿字还未出口,他倏然变了脸色,盯着宋珽张口结识道:“世子爷,这——”

      宋珽正细细想着方才之事,被他莽撞打断,心中不悦,语气亦冷了几分:“如何?”

      钟义反应过来,一双皂靴往地上狠狠一跺,扯着嗓子对一旁的小厮吼道:“大夫!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杜元忠听到响动,也忙疾步走上前来,往轿帘里一望,顿时也白了脸色:“世子爷,您这脸上——”

      宋珽被他这样一说,才觉得脸上微有些发痒,下意识地伸手去碰。

      这一抬起手来,才发觉本是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已生出一块块相连的红斑。

      看起来,就像沈氏方才的模样。

      宋珽微有些失神。

      他的身子素来不好,如今自宫中回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书房外聚满了人。

      府中养着的医者很快被钟义连拖带拽地弄到了书房来,一口气还没喘平,便忙着上前给宋珽诊脉。

      “世子爷究竟是怎么了?”钟义急躁地追问道。

      郎中皱眉细细诊了一阵,对众人拱手道:“世子爷并无大碍——”

      钟义看着面上身上都起了红斑的自家世子爷,急火攻心,一把揪起了那郎中的领子大吼道:“都这样了还没有大碍!你当个狗屁的郎中!”

      那郎中挣脱不开,被他吓得脸色发白,忙连连摆手道:“钟侍卫,这可不是老朽胡言。世子爷只是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才生出这些红斑。虽看着吓人,但若是吃上几幅方子,三五日便能下去。”

      钟义听了,这才悻悻放下他:“要是好不了,老子要你好看!”

      那郎中如蒙大赦,忙向宋珽拱了拱手,提起药箱往药房里去了。

      “世子爷——”

      钟义扯着他的破锣嗓子还想说些什么,被宋珽抬手制止。

      “拿镜子来。”宋珽淡淡道。

      “爷,要不还是别看了吧?”钟义挠着头皮,一阵懊丧。自家世子爷原先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变成这样,连他看了都窝心,若是世子爷自己看了,不知道该有多难受。

      “去拿。”宋珽语声微寒。

      倒是杜元忠叹了一口气,去隔壁厢房中为宋珽拿来一面八棱古镜。

      镜中清晰映出他如今的容貌。

      一张冷玉般的面上布满了红痕,如红梅落雪。一眼望去,竟与沈陶陶的症状有九分相似。

      宋珽注视着这面铜镜,似透过镜中的自己,看见了沈陶陶方才的模样。

      之前想不通的一切,似乎在此刻倏然串联起来。

      昨日他与沈氏提到婚事时,她还曾喜极而泣,断没有隔日便改了心思的道理。

      沈氏应当只是担忧如今起了疹子,不复往日美貌,怕自己嫌弃于她。

      故而,出此下策。

      他缓缓把镜子放下,将目光落在自己腕上一块红斑上,凝视片刻,又淡淡移开视线。

      罢了,他两世为人,这点胸襟还是有的。不至于与年少的沈氏计较。

      况且,沈氏的初衷也不过是心悦于他。

      “世子爷,药熬好了。”一名侍女端着托盘小步进来。

      盘中,药已晾得温热。宋珽抬手接过了药碗,慢慢饮下。

      侍女待他将药碗搁下,便又奉上一小碟子蜜饯。

      宋珽并不嗜甜,即便是饮再苦的药物,也从不曾用过蜜饯。

      今日,他的目光却在那碟子上稍落了一落。

      钟义对侍女粗声笑道:“你赶紧把这玩意撤了吧!大老爷们哪有吃这东西的,这玩意小姑娘才吃!”

      他话音刚落,却见宋珽已捻起一枚蜜饯,轻轻尝了一口。

      钟义顿时哑声,只将双眼瞪得铜铃一般。

      宋珽微微皱眉。

      蜜饯对他来说还是太过甜腻了一些,确实也就小姑娘会喜欢。

      他将小碟搁下,以帕子拭了拭指尖,淡声道:“挑些给沈女官送去。”

      ……

      宋珽走后,沈陶陶终于在宫中睡了第一个好觉。

      一夜香甜无梦,直睡到翌日清晨,东方鱼白初现。

      今日江菱似乎比她起得早些,已将膳房中备着的早膳拿好,为她放在案几上,用一只小碟盖住。

      自己则正在镜前梳妆。

      沈陶陶慵然起身,随意洗漱了一番,便掀起了碟子,拿出里头的早膳。

      不过是两个馒头。沈陶陶随手拿起一个,轻咬了一口。

      许是想着有一段时日见不着宋珽,她的心情大好。又干又硬的馒头就着白水,倒也被她吃出一点香甜来。

      正吃着,槅扇倏然被人叩了两叩。

      沈陶陶捻起一块面纱遮了遮脸,上前迎门。

      门外,是一名身着青衣的婢子,看着却不是宫中打扮。

      她福了福身,将一只八宝攒盒交给沈陶陶,恭敬道:“沈女官,这是我家世子爷差奴婢为您送来的。”

      世子?宋珽?

      沈陶陶心中一凛,顿时困意全消。正想推拒,却听身后珠帘一响,旋即传来一道朝气十足的女子嗓音:“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沈陶陶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江菱正捧着一盆蔫了的宝珠山茶走出门来。

      甫一看到沈陶陶手中的八宝攒盒,她双眼顿时一亮,立马把花盆搁了,抬手将盖子一掀。

      梨脯、杏脯、桃脯、枣脯……八色蜜饯整整齐齐地码在盒中,一股子果品特有的甜香味直往她的鼻尖上来。

      江菱伸手便抓起一把,感叹道:“天天吃这馒头白粥的,我嘴里都淡得没味了!你有这好东西,也不早点拿出来,可馋死我了!”

      “这可不是我的。”沈陶陶刚想说明,却见一晃神的功夫,那青衣婢女已走得远了,便只能摇头转过身来。

      她的目光一低,恰落在江菱放在地上那盆枯死的山茶上,疑惑道:“你从哪里寻来的山茶?这都卷了叶打了蔫了,像是养不活了。”

      江菱选了一枚桃脯,正准备往嘴里送,听到沈陶陶问话,随口答道:“这不是你房里那盆吗?今天一大早起来就见死了。一盆花么,也没多大事,等会我当值的时候顺手拿去花房换一盆就是。”

      沈陶陶脑海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昨日里,自己将宋珽送来的药倒入花盆的情形。双手一颤,手中的八宝攒盒拿不住,‘砰’地一声落在地上,蜜饯霎时滚了满地。

      江菱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却见沈陶陶上前一把打掉了她手里的桃脯,一张小脸急得煞白。

      “这蜜饯不能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饮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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