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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大雍使节将迎娶二公主的消息在太和城流传开来,王宫派来的人一队接一队,流水般将二公主妆奁送入大雍邸馆,引得全城轰动,风头俨然压过了将远嫁西蕃的大公主。

      邸馆内,何少卿忙着指挥底下人接收妆奁,以及诏王回敬雍帝的国礼,诏后赏赐下来的钱帛,堆满了邸馆内外。

      进出的人群攒动着,络绎不绝,一派隆庆国婚的阵势。

      然而顶上檐角之隔的二楼,凭栏内却是悄寂无声。

      江敛僵立在书案旁,挽着袖子研墨,不时瞥一眼端坐案前提笔凝神的殿下。

      从殿下蘸饱墨汁到纸面几无一字,已过去三刻。

      江敛不觉得煎熬,他只是替殿下煎熬。

      明明是桩喜事,为什么殿下从昨夜宫宴上揭下二公主纨扇到现在,一句话不肯再说。

      看他脸色分明什么也瞧不出来。

      难道殿下不满意这桩婚事?

      还有比二公主更合适的人选吗?

      作为东宫右卫率,他能够护卫殿下安全,却走不进殿下丰沛曲折的内心。

      楼下的喧嚣乘着清风钻入屋脊之上,间或夹杂着院中枇杷树上夏蝉的聒噪,李璟结着眉心,吩咐:“把蝉驱走。”

      江敛顿了一下,放下墨锭,领命去了。

      未几,院中搬东西的一片纷杂中,搀入了竹竿捕蝉的动静。

      每日记录南诏见闻的李璟,倏地什么也写不出来,他烦闷搁笔,掏出袖中蟾蜍形态的玉质砚滴,把玩在手心。

      玉质触感恰似女子肌肤,这般联想难免叫人心浮气躁,可他不得不承认,这番隐秘联想总能抚慰他心上溢出的焦躁。

      在梦里,他确曾触碰过那样柔腻的肌骨。

      南诏烈日落在廊檐,将一片金光晃上墙壁。李璟闷热无比,一手除下外衫,踱步到阑干处,枇杷树倾斜下一方浓荫,丝丝凉爽笼在他肩臂。

      李璟手扶凭栏,送目远眺,熙攘的太和城之外,点苍山巍峨耸立,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黛色清浅,直通天际。

      恰逢何少卿上楼回禀一些杂事,李璟漫不经心应了几句,忽地手指远方山峦,问道:“那座最高的山脉,是哪里?”

      何少卿以手搭额,眯眼眺望半晌,语声陡然静穆下来:“殿下,那便是崖谷。”

      四年前,大雍与南诏战于崖谷,双方死伤惨重。崖谷便成了双方都忌讳提及的地界。

      李璟久久凝望那片黛色,梦里依稀有过一段血与雨的记忆。

      “明日,我要亲至崖谷拜祭大雍战亡的将士。”

      “这……”何少卿稍感为难,“两国既已定下结亲,再揭过往纷争,恐引得诏王多心。”

      “没有将士们抛洒的血肉之躯,何来今日的结亲定盟?若是顾忌诏王多心,可不必明着操办,孤带十几人出城,不会引起城门留意。”

      “十几人?这也太不安全了!臣听闻南诏深山野林,常有不服王化的山蛮盘踞,殿下不可大意!”何少卿苦着脸劝道。

      李璟以为只是寻常贼寇,没当回事,随口道:“那便带三十宿卫吧。”

      ·

      诏后为了风光嫁女,几乎将整个王宫里的人手都调用了起来,佘嬷嬷撤出曼陀宫,向云姝传授起了为妃之道。

      妙音探望白夫人时,获悉父王已选好吉日,预备让她和云姝同日和亲离宫,算着日子,只剩十日不到。

      她回来便有些提不起劲,神情怏怏歪在榻上,渥丹和缃叶担心她落水后受寒没好生修养,恐生了病气,商议着传一个女医过来瞧瞧。

      妙音闻言一双杏眼转了几下,几点狡黠的光敛在了眼底,她就势塌下一把细腰,往丝褥里钻去,有气无力的嗓音从里面闷闷传出:“身上好烫,难受死了。”

      渥丹缃叶当了真,扑过去探她额头。

      不一时,寝殿内婢女们端水的、送茶汤的、寻药方的、请医官的,一时兵荒马乱。

      缃叶吩咐婢女放下外廊边缘垂挂的紫竹帘,遮挡了外间酷热的日光。丝缕般的竹隙筛出深浅不一的斑驳光影,投在木质地板上,如同扎花印染出的纹样。

      婢女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在竹帘后,踩着地上细密的斑影,足下无声。

      大公主生了场急症,高烧不退,头痛乏力,脸上还起了斑疹,卧着起不来身。

      一名女医探完病出了内室,由渥丹亲自相送。似为隔绝病气,女医以青纱覆面,穿过荫凉晦暗的外廊,走入遍植茶花的内苑。

      渥丹送女医出宫,向宫门侍卫出示了腰牌。

      这班侍卫是诏王增调过来的,和亲日渐近,曼陀宫的守卫便森严起来,就是白夫人也被限制了探望的次数。

      侍卫盯着女医的脸,探手要揭开面纱查验身份。

      渥丹瞥侍卫一眼:“大公主脸上起了斑疹,女医刚替大公主看完病,你们确定要碰手查验?”

      侍卫一听,猛地缩回手,看向身旁其他侍卫,众侍卫交换了惊疑不定的眼神,均是不约而同退开四五步,不仅不敢靠近女医,连对侍奉大公主左右的渥丹都退避三舍。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们念头中成型。

      渥丹送女医一直走出几重宫门,来到宫外水桥旁,十曜正牵马等候。与女医目光相接的刹那,十曜便认出,那凝露似的明眸,不是妙音还有谁?

      看她精神奕奕的模样,并未因落水而染疾。

      十曜也不耽搁,当即低跪为镫,伺候妙音上马。妙音还是幼时学过骑术,十几年不用,生疏得很。

      十曜待她爬上马背,迅速起身踩镫上马,落坐在她身后,手上控缰拨转马头,奔上大道,朝着太和城外飞驰。

      妙音面纱飞扬,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劲风,眼眸雪亮,仿佛笼中鸟儿重获新生。

      上辈子受够了被囚禁的日子,诏王还加派人手对她严加看守,只待她顺顺当当嫁入西蕃。

      和亲异国,受尽冷眼,所嫁又非良人,便只能在内宫蹉跎年华,数着日升日落,又待掌灯至次晨。

      这辈子妙音不愿再和亲,或许命运难以主宰,但她愿意拼尽全力一搏。

      况且,为了南诏安稳,也不宜与西蕃结盟。

      既然无法劝服诏王,她便想出金蝉脱壳之计,扮作女医顺利出宫。

      想必留给婢女侍卫们关于大公主病情的猜想,足够内宫骚乱一阵,短期内,外人会对曼陀宫避如蛇蝎,不会发现“缠绵病榻、罹患恶疾”的是个婢女,而大公主本人渺无踪迹。

      出了太和城,快马沿着官道跑了一阵,拐入一条山路。

      日头爬上中天,十曜见身前女子两鬓生津,身躯微微摇晃,便在一处桑林勒马,箍着妙音跃下马来。

      “歇息一会吧。”十曜在桑树上系好缰绳,取下马腹缠裹的包囊。

      桑树遮下荫凉,夏风掠过树丛,桑林响起一片起伏的沙沙声。妙音坐在树下,摘下面纱,接过十曜递来的水囊,拔开塞子,猛灌了几口。

      骑了两个时辰的马,颠得她头晕目眩,腿侧被马鞍磨得生疼,可能蹭破了皮,眼下也顾不上了。

      她在膝上摊开舆图,这次私逃出宫,就是奔着藤越国去的。去了封地,或许她的处境能有所转圜。

      十曜摘了几串半青半紫的桑葚,用桑叶包了,给妙音吃。

      “再往北去五十里,便是崖谷。”妙音拈起一串桑葚送进嘴里,酸得她皱起脸。

      十曜看她酸得眼睛都眯起来,忍住了笑,回应道:“穿崖谷过去,可以省下不少时间。”

      “绕开崖谷。”

      “那便多出几日的路程。”

      舍近路而求远道,十曜不明白妙音的决定,明明不耐长途骑乘,还要平白多出几日,受罪的可是她。

      “四年前,大雍军队深入南诏,在崖谷爆发一场大战,两边伤亡不计其数。崖谷下的山石被鲜血浸泡,染了深红,大雨落入谷中,汇聚奔涌的洪水也是红的。”

      妙音垂着眼睫低声描述那场战事,如同亲见。

      这件惨烈战事,十曜当然是知道的,当年他只是个饲养战马的马倌儿,没有资格参战,但听人说起过崖谷里的惨状。

      收殓同袍尸首的士兵回营后,都沉默不言,有人屡屡在夜里失声痛哭。

      十曜没有忽略妙音的异样,却不敢多问。

      沉默良久,妙音继续道:“当年我十二岁,阿舅领了一支队伍,带我从驻地回太和城,路经崖谷,正逢上那场大战。阿舅将我藏到山洞里,让我等他回来,我等了两日两夜,阿舅都没再回来。”

      十曜吃惊地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妙音放在心里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干粮吃完,十二岁的小公主没有继续等下去,她攀着藤蔓爬下山洞,从填满山谷的尸骸中间走过,忍着惧怕翻找一具具尸骸。

      翻了一天一夜,翻得手臂肿痛,指甲脱落,衣裙被血水浸泡变了色,也没寻着那个总带她出宫透气逗她笑的阿舅。

      也不是一无所获。

      她翻到一个还有一口气的少年,十六七的年纪,却眉峰凌厉,鼻梁秀挺,肤色比其他士兵白净,盔甲下的衣袍有银纹滚边,腰上还悬着一枚苍龙佩玉。

      没有去思索少年的身份,几个日夜,她见了太多的死人,遇到一个还喘气的,知道她不是死寂山谷里孤零零的一个,便足够给予她慰藉。

      她将少年拖进树藤后一个隐秘的地穴,底下铺了层层落叶,躺在上面很暖和。

      为了救活少年,她采了不确定是药草还是毒草的植物,用石头捣烂了,敷到少年血迹斑斑的小腿上。

      她见过军营里的士兵这样疗伤,药草叶片的形状只记得个大概。好在少年额上的热度慢慢退了,呼吸不再粗重。

      她很高兴,又爬到高处,收聚草叶上干净的露滴,聚了满满一树叶,再捧着灌进少年干裂的唇角。近处能摘到的野果,能吃的根茎,都被她寻遍。

      年仅十二岁的公主,能做到这般程度,已是仁至义尽。

      可喂养了少年六七日,都没见他醒来。

      她很沮丧,失去阿舅的悲伤又漫上心头,为了转移悲伤,她抹干眼泪,出了地穴再去找吃的。

      当她兜着一襟青色浆果返回时,地穴里已经没有了少年身影。一个个浆果从衣襟上滚落,她惊恐极了,不确定是野兽叼走了少年,还是这一切全然是个梦。

      她颓然坐在落叶堆上,直到王宫禁卫军将她找到,带她回了王宫。她大病一场,崖谷遭遇的许多细节便记不太清了。

      不记得她救过的少年容貌,只对少年衣饰纹样略有印象,她悄悄画下来,找宫里的人打听。

      许久后,有人告诉她,那是大雍人的服饰。

      南诏与大雍乃是世仇,那场崖谷之战,让南诏人恨透了大雍人。而南诏的大公主,举国尊崇的英雄般的先王后之女,却在战场上救了一个大雍人。

      她愧疚得想痛哭一场。

      可梦里,她屡屡回到那个纠缠她的梦魇山谷,一次次从尸海里翻到那个大雍少年,一次次用不同的方式救他。

      原来,她从不后悔救了那个少年。

      如今,她不想再进入那片崖谷。

      不仅因为那里埋葬了无数将士的英魂,更因为她无法面对自己隐秘的情愫,矛盾的内心。

      十曜没有勉强她,同意带她绕过崖谷。

      二人启程出发,快马途径谷口时,发现草丛里躺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

      妙音一见士兵衣着,心口狠狠跳了几下。

      前世嫁入大雍和亲,那衣着昭示的身份,她再熟悉不过。

      东宫宿卫军!

      东宫宿卫不离太子左右,难道李璟也在附近?

      太子李璟,几时来了南诏?

      妙音知道大雍使团正使是鸿胪寺少卿,副使是东宫詹事府少詹事。前世也是这二人,其中并无李璟。

      今生许多事情都改变了,比如前世没有发生的西蕃遣使求亲。

      西蕃此举,又导致大雍求亲使团提早到来。

      变数叠加,太子李璟是否也随使团队伍来了南诏?

      妙音想起那日桫椤园内,投喂孔雀时瞥见的一个极似李璟的背影,难道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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