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赴死 ...

  •   卫忠走的时候,只留了个字条,沈蕴纤横看竖看。鸿公子幸灾乐祸地说:“侯爷伤心了。”
      芙楹进来说,柳月白就在前厅,沈蕴纤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忽然有些疲惫道:“就说我着了风寒,今日不见他了。”自言自语懊恼道:“我好像错的越来越多。”
      鸿公子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跟前:“说来听听。”
      沈蕴纤一想,倒也不是不能和他说。叫雪念送了茶来,两盏茉莉花茶,一碟五色干果,便开启了这个幽静上午。
      沈蕴纤斟酌道:“我认识一个姑娘……”
      许久过去。
      “听完殿下说的,我倒想起个故事来。这回说天寒国,雪冻城,有位小姐嫁给了一名文官,官人年纪大,小姐与他只是父母之命,并无感情可言。一日宫中宴会,小姐遇见一年轻公子,二人诗书相契,琴乐相合。公子与家中断绝关系,誓要娶官家夫人为妻;小姐亦以死相逼,誓要与官人和离。那官人倒也通情达理,愿放夫人离开。可小姐和公子成亲以后,却整日疑心公子在外拈花惹草,竟自缢身亡。公子刚入了仕,得知爱妻身亡,也跟着去了。”
      沈蕴纤撑着头,许久不说话。鸿公子小心翼翼地问她在想什么,半晌她才苦笑道:“我想起我父皇和母妃了。”
      记忆里等她大些,父皇和母妃就以争吵居多了,以至于宫里后来偶然提到薛贵妃的受宠,说她竟然能“直言犯上而无虞”。父皇有了新宠母妃以泪洗面是真,母妃去了以后父皇三月不肯上朝也是真。
      她在宫里孤身活着,皇后因嫌她碍眼,几次想除掉她也是真。
      这些事前后串在一起,就不难明白:
      情之一字,果真十分荒谬。
      认真想来,若柳月白那样一位风采卓然的人,竟然爱上一个刚生了孩子的有夫之妇,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太学里的少年郎是和那时十七岁的少女一道,挥手向他们道别远去的。相似的故事发生在三年后已开府的玉昌公主身上,就不是那么好看。
      沈蕴纤将自己关在房中两天,两天后她想通了,就叫人设宴醉欢楼,宴请柳月白。
      “你当真愿意放下一切,即使没有名份也要和我在一起?”
      柳月白恳切地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别的我都不在乎。只是等到你和卫侯能正大光明和离的时候,我要成为你身边唯一的人。”
      沈蕴纤平静地直视着他好看的双眼:“可我成亲了,我们不能那样。更何况,你也并非真心。”
      她脸上浮现出动人的红晕:“我遇见过很喜欢我的人,他和你很不一样。”
      柳月白单手支颐,换了副她从没见过的饶有兴致的表情:“外面都传殿下……风流潇洒,不曾想却是个真心人。”他凑近沈蕴纤:“其实我想要的不多,殿下的真心,分我一片足以。”
      “原先是肯的。”沈蕴纤微微一笑:“后来变聪明了。一盏织锦花灯值三两银子,一千盏花灯三千两银子。我从前在叙州,见过人为了五两银子打的头破血流。这三千两银子最终是要从我这里出的,可你的《庄子》我听明白了。我既知道我是谁,就做不了你这只凤凰的梧桐树。或许有一天,我成了囚禁你的牢笼,也未可知呢。”
      两人相坐无言,楼下叮咚的琴音又传来。沈蕴纤问:“醉欢楼是你的产业?”
      柳月白点了点头。
      沈蕴纤道:“我想出一斛明珠买下弹琴这人,就当作是对你这些日子用心招待的酬谢吧。他弹得不好,留在这里也会受欺负的。”
      柳月白斟满一杯酒,敬道:“与殿下相识一场,不枉此生。”
      从醉欢楼出来,沈蕴纤扶着鸿公子晕晕乎乎走了一段路,突然说:“小鸿,你的故事不错,可你讲得真烂。”
      鸿公子:“……?”
      沈蕴纤快乐地手舞足蹈:“我是自己想通的。”
      鸿公子一边示意身后的马车过来,一边扛着她:“是是是,殿下英明!”
      沈蕴纤手脚并用,被人连搀带扶的弄上马车,忽然扒着车窗,小心翼翼问鸿公子:“我要是又错了呢?”
      鸿公子悠悠笑道:“世人都会犯错,要允许人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鸿公子后来十分后悔说了这句话。
      因为他查账的时候发现,公主府年奉三千两,两年攒下六千两。这些日子置商铺花去两千五百两,两年开销一千五百两。沈蕴纤她为还柳月白情分花去五千两,现在还倒欠人家三千两。
      他咬牙切齿,沈蕴纤躲在芙楹身后,抱着她探出头来:“你说过人都会犯错,你要允许我犯错。”
      鸿公子只好对买来的弹琴少年怒目而视:“你也太贵了!”
      弹琴少年微微一笑:“奴叫湘灵,原是醉欢楼唱曲的,殿下在的那几日因嗓子受损,故才弹了几天琴。”
      他的声音意外悦耳动听,芙楹却控制不住自己尖叫起来:“啊啊啊你是湘灵,你真是湘灵!殿下,这是我和您提过的那个湘灵。”
      沈蕴纤被摇晃得要窒息过去,鸿公子也大叫一声:“才五千两,你竟然五千两就买到了醉欢楼的头牌?殿下英明,殿下果然英明!”
      沈蕴纤叫湘灵唱歌来听,见他果然唱的好,如同高山仰止,拨云见日一般,便找机会带进宫里唱歌给她父皇听。
      那是宫里的中秋宴,大家见她身边又跟着新男人,已经见怪不怪,连原先总要在宫宴上逮着她嘲讽几句的贵女们也失去了兴致。
      只有沈瑗还是坚持冷漠不屑地哼了她一声。
      沈蕴纤沉浸在给父皇献曲的兴奋中,湘灵果然也唱得很好,意外引陛下侧目,赏了焦尾桐琴一把,命他好好服侍二殿下。
      她带着湘灵出宫的时候,却还是被几个贵女堵了路,眼见湘灵温顺地跟在她身旁,她们妒火更甚:“好得意的二殿下,整日与伶人厮混还敢登殿入宫,自己名声不值钱就罢了,竟敢辱圣上清名。”“我真是心疼卫侯爷,自己在幽州都快丢了命,自家夫人还沉迷给他戴冠带呢。”
      沈蕴纤冷静地揪住她的头发:“你说侯爷怎么了?”那女子恶毒地低声笑道:“我堂兄说,他不会活着回京的。你们卫家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沈蕴纤认出她,是郑采薇的一个堂妹,如果没有记错,她口中的堂兄,就是幽州刺史郑忌。
      沈蕴纤带着数人赶往幽州,路上秋风萧瑟刺骨,幽州城肃穆森严,月光照在空无一人的石板路上。这一切和在歌舞太平的上京都很不一样。
      郑忌叫苦不迭,心想谁把这尊瘟神给招来了,却只能小心陪侍。沈蕴纤皮笑肉不笑,只问明了卫忠人在何处,直闯幽州大营。
      幸好自古铁训,女人不得入内。
      沈蕴纤在大营外徘徊了几个来回,姓季的年轻将军出来,冷漠道“这里没有平国侯,只有卫忠,是殿下要找的人吗?”沈蕴纤点点头,他就叫卫忠去了。
      沈蕴纤讶然地看着卫忠穿着一身普通的铠甲,他解释道:“郑大人说兵部的大人领不得兵,我气不过,便同季将军商议出此下策。”
      “情况很紧急吗?”
      卫忠点点头:“明日就要出发。殿下怎么这时候来了?”
      “你能不去吗?”
      “军令如山,”卫忠道:“更何况我对这里比季将军熟悉,有些事我来做会好一些。我本就是为这个来的。”
      “哦,”沈蕴纤心不在焉应了,远远瞄了一眼郑刺史,低声道:“我听说他要害你,你去了就会没命,你不要去。”
      卫忠却一笑,将她一缕头发拨到耳后:“这里是战场,生死由不得人。你能来,我已经很满足了。”
      卫忠认真道:“你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和陛下置气,也别总去招惹太子,看人的时候看清楚些。如果感到危险,就去找管大人,他会护着你的。”
      沈蕴纤听着不对,霎时泪盈于睫:“你还没送我生辰礼物呢。”
      “什么?”
      “我说,生辰那天我没见到你,你还没送我礼物呢。”她抓住他的胳膊,好像在乞求什么:“他们都送了我礼物,只有你还没有。你是我驸马,你不能就这么走掉。”
      卫忠喉头哽了一下,有些冒犯地揽过她,亲了亲她的头发:“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过了明天就告诉你。”
      沈蕴纤望着他,眼里似乎还是一片懵懂:“好,那我要侯爷你明天回来,亲口告诉我。到时候,我还有话跟你说。”
      卫忠自幼勤恳习武,却总是缺些带兵打仗的天分,所以他总是请求祖父让他带最少的兵,做最不起眼的事。
      如今,卫忠带着三千精骑驰骋在荒漠之上,他觉得心里快乐而奇妙。很久之前,他一心只想活下去,如今却和他的兄弟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去死。他为活下去的时候活得混沌不堪,他赴死的时候却走的清晰明朗。他是主动要去死的,他是为了他心爱的姑娘去赴死的,一想到这里就高兴得几乎要掉眼泪。他此生从来不如他盛名威赫的祖父那样能够建功立业,但此刻他确信,几十年前他尚且年轻的祖父,为了漠北百姓单骑长袭鞑靼王的时候,怀着类似的心情。
      数箭齐射过后,他们纵马冲入鞑靼军中,刀起刀落,快乐得都如十几岁的孩子,心里默念着:“上天保佑季将军,上天保佑我大晏。”
      鞑靼军如潮水喧哗,他们一刻也不曾慢过手中的刀剑,既然决心赴死,就决心在死前战到最后一刻。鞑靼军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卫忠从血污中分神看去,似乎是鞑靼王中了冷箭,鞑靼军慌乱起来,竟然开始自相残杀。卫忠背上中了重重一刀,他眼前一黑,从马上滚落,跌入死去的士兵堆中。

      卫忠所率精骑不出意料地全军覆没了,但为主力奇袭鞑靼王帐,伏杀鞑靼王争取了最好的时机。消息传入幽州,如同没入了一声叹息。众人担忧地望着沈蕴纤,她面色镇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自己要一个人出去吹吹风。
      她走到小溪旁,将双脚没入冰冷的溪水,深吸一口气才能冷静思考。
      卫忠死了,她要怎么办?她终于摆脱了这样一桩窒息的婚姻,可以寻找一位合自己心意的驸马了。
      等这里的事毕回到京城,她一定会装作哀伤万分的样子,请求离开朝堂。这时候父皇必定不准,为了安慰她会下旨为她重选驸马。到时候她一定会苍白哀伤,提出要自己选,父皇大约也会答应。这时候她要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来。卫忠怎么会死?老平国公打了那么多仗都没有死过,他怎么这么不如人!她感到非常生气,愤怒,肺都要气炸了,他是个大傻子,他知不知道人活着有多珍贵?
      一时间,溪水流过,风吹芦苇,卫忠好像笑着对她说,你要再找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沈蕴纤自言自语地说:“我恨你。”捂着脸躺倒在溪边上痛哭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