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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东山 ...

  •   东山么,是一座很小的山。

      我小时候很喜欢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喜欢去玩,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

      我小时候的所有小伙伴,都跟我一起去过东山。现在想想,总试图拐带小孩子去东山的我,还挺像不怀好意的山鬼什么的。

      跟我去过东山的有甄南,梁利泽,牛伟,秦楚尧,魏威,张新宇,杨阳,李温,陈力,单自...人数多的我几乎要记不清。这其中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甄南了。

      他是跟我去过次数最多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跟我一样喜欢东山的人。

      我家就住在东山山脚附近,绕过我家的园子,顺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往东方前行,就会被一条铁道拦住。看好远方没有火车,便穿过铁道继续往东,经过一小块田地,站在东山侧边的山脚,一条斜坡延伸至山顶,弓着腰走在斜坡之上,不久后就会到达顶峰。顶峰不大,一条不宽的山路,从这头走到那头,尽头会变得宽敞一些,到那里就能看见巨大的岩石了。坐在岩石之上向下望,蝴蝶村尽收眼底。

      东山是一个四季皆宜的好去处,在甄南还在那几年,我俩经常上山。

      夏天在山顶捡树枝搭窝棚,冬天在山坡上坐着纸壳滑雪。

      窝棚年年搭,年年烂,烂一次就再搭一次,每一次的体验都是崭新的。

      滑雪也不是充满了乐趣的,因为山坡过长过陡,大雪覆盖的情况下,有时往上爬都爬不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滑下来,经常是爬到半山腰,然后乐哈哈地坐着纸壳往下滑。有一次我和甄南同坐一张长纸壳,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速度越来越快,形势很让人慌张,忽然间我俩就一起飞了出去。我清楚记得自己大头朝下过,也不知翻了几个跟头,等停下来,两人都栽在雪地里,相看两懵逼,明明摔得这么惨,却一点事都没有。那时我就想,也许东山是有灵的,它会守护热爱它的孩子。

      我和甄南嘛,也不是天天往东山跑,毕竟爬山是一个体力活,更多时候我们都会做点别的,趁着寒暑假,下河捞捞鱼,就着柴火烤土豆,抓蜻蜓喂鸡,去河边捡鸭蛋,我们两个像一对儿战友,到处玩,同出同进。

      谁能想到,我们这么合拍,初见时却完全不对付呢?

      我见到他本人之前就听说过他了,也不记得是谁拉家常,隐晦的,悄声的,一脸看热闹的神色,“你听说了吗,秦建斌家的孩子,叫楚楚的,好像被人那啥了,然后流掉了呢。”

      “谁啊?谁干得啊?”

      “好像叫甄南还是什么的。”

      秦楚楚是我一个朋友秦楚尧的堂妹,我跟楚楚不太熟,就知道长什么样的,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我难以想象,会有人让年龄那么小的她怀上孩子,这种事,在我们村绝对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后来我家搬家,搬到秦楚尧家附近,有一次我去河边刷鞋,从我家的胡同里出来,穿过蝴蝶村的主路,进入对面的胡同,走到尽头便是大河了。而甄南家就在胡同之中,我每次去大河都能路过他家,那次刷鞋就刚好看到他在院子里悠闲地坐在秋千上。那时我想,他家人对他可真好,还给他在棚子处搭个秋千,这种待遇连一般家的女孩子都没有。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那个做了坏事的甄南。

      后来有次秦楚尧来我家叫我出去玩,我跟着他一起来到甄南家,他家除了甄南还有张新宇在,我们四人刚好玩五十k,对家一伙,计分制,输家请赢家吃冰棍。

      我们进屋时甄南坐在床上,张新宇坐在他旁边,秦楚尧比我先进屋,也选了他旁边坐了,只剩下甄南对面的位置,因此我和甄南成了对家。

      等我们真正开始时,我才听到张新宇喊甄南的名字,当时我简直不敢置信,甄南?这人就是甄南?

      我扭头看秦楚尧,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脸色如常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甄南做出那种事,秦楚尧为什么还跟他一起玩?还是说,他根本不把楚楚那件事当一回事?

      牌局开始后我就很不是滋味,尤其我还和甄南一伙,我一点也没有合作的意识,在我故意之下,我们输得很惨。

      秦楚尧赢得很开心,笑得像朵花,虽然开心,也没忘问我咋回事,很有失水准。

      我不吭声,继续打牌。

      后来有一局秦楚尧四个j以为自己无敌了,正想甩手最后一张牌跑掉,却被下家的甄南四个q压了。秦楚尧顿时傻眼,一脸不可置信,一边喃喃着假的吧,咋这么寸?一边趴过去试图看甄南手里的牌。甄南不给他看,身子歪到一边开始出双,一下就被他下家的张新宇对A拦住,然后放出一张3。按理说我该拦一下的,至少出个10以上的,或者直接小王,然后继续出双,但是我没有,我甚至直接说了不要,秦楚尧喜不自胜,一张小5跑掉了。

      还没等秦楚尧撒欢,甄南蹭地站了起来,将牌往桌子上一丢,瞪视着我,“你故意的吧?你什么意思?我得罪你了?”

      我将手里牌一拢,冲他微笑,“没什么意思,单纯看你不顺眼。”

      那时候的我们年轻气盛火气大,一言不合就干架,他当即一脸怒气,就要冲上来。

      旁边的秦楚尧、张新宇见状不对,连忙拉住他,同时劝慰,“冷静,冷静”,秦楚尧扭头看向我,“你这是咋了?你俩以前不认识吧?咋说急眼就急眼...”

      我看秦楚尧的样子就来气,也不多啰嗦,干脆地说,“我还想问你呢,这个甄南,他跟你妹妹怎么回事?”

      我没有特意提哪个妹妹,但我说出口的瞬间屋子里的人都静下来,我本以为是不是真有什么我误会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生,但看他们现在这表情,倒像真有什么。

      秦楚尧终于磕磕巴巴地问我,“你,你咋知道的?你听说了什么?”

      我感觉有些难以启齿,没有出声,只是沉默。

      这时秦楚尧声音低下来,“这事...不怪甄南...”

      我嗤笑一声。

      秦楚尧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顿了顿,接着说,“不是甄南,他是顶锅的。”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旁边的张新宇忽然开口说,“是秦楚尧干的。”

      我顿时被震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楚尧。

      终于甄南也开了口,“楚楚被家人发现怀孕,她爸妈问她是谁,她死也不松口,最后说是我。”

      我有些凌乱,吃惊地问,“然后你就承认了?”

      甄南摇摇头,“我没有,我只是没说出秦楚尧,现在她家人看到我就恨不得冲上来打我一顿,见到她家我要绕道走。”

      我不知该说什么,甚至开始鄙视秦楚尧起来。

      秦楚尧看到我神情,语气近乎哀求地说,“你知道我爸妈的,他们要是知道是我干的,非扒了我皮不可。楚楚,我想以后跟楚楚结婚呢,但是现在不行,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

      我忍不住问他,“你怕你爸妈扒了你皮,甄南就不怕了吗?”

      秦楚尧一时哑口无言。

      甄南接口说,“反正我家没什么人管我,就我奶奶,我奶奶岁数大了,听力都不太好,那天楚楚家找上门来,说了半天我奶也没听懂什么意思,我又死不承认,她爸最后拿棍子狠敲了我几下就走了。”

      我顿时有些同情起他来。

      因这事一闹,我们自然也没了打牌的心情,我看看时间就说回家了。

      秦楚尧说跟我一起走。

      我们出门后,走了一小段路,秦楚尧又用一种祈求的语气跟我说让我帮他保密。

      连甄南那个背锅侠都没说揭露他,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当然就可有可无地应了他。

      不过说实话,自那之后,我就有些反感秦楚尧了,相反的,对甄南印象也好了起来。

      后来有次去河边玩,路过甄南家,又看到他坐在秋千上,他招手叫我过去,我就拐进他家,跟着他一起坐在秋千上。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这秋千相当粗糙,两条粗麻绳拴在棚子的横梁上,麻绳上放了一块门板,甄南整个人坐在门板上,倚靠着一根麻绳。我坐他对面,跟他面对面。

      两人说了会儿话,原来这秋千是他自己拴得,难怪上面打了那么多的结,看出他很怕摔了。

      有时我们一起坐在秋千上,有时他趴着写暑假作业,而我在旁边睡觉。

      我才发现甄南和我喜好其实差不多,我邀请他去东山,在山顶一起搭窝棚。

      在几棵树之间踩出一块平地来,用树枝和草木围成一圈,即使是炎热的夏季,阳光也照不穿头顶的枝叶,我们藏在树荫里,躺在铺了塑料布的草木上,像身处一个小家中。

      那样好的天气,那样好的心情,我们并排躺着,什么也不用说。

      有一天甄南说,他不想穿衣服。

      我问他很热吗。

      他说不热。

      我说你不想穿就不穿呗。

      然后他将衣服都挂在树枝上,他本人像一条白鱼一样躺在不存在的池子里。

      按理说没穿衣服的是他,该不自在的是他,但奇怪的是,看起来奇怪的却是我,好像我才是不属于那里的人一样。

      甄南叫我跟他一样,他说回归大自然,感受真正的自由。

      我说算了,我没觉得不自由。

      我背对他侧躺,迷迷糊糊地想睡一个午觉,感觉到甄南凑上来,在我身后搂住我的腰,我们像一对婴儿一样入睡。

      醒来时我有些恍惚,甄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面前,就在我怀里,我盯着他头顶发了会儿呆,这时他也醒了,抬起头看了看我的脸,凑上来在我唇上亲了一下,然后他坐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拿起衣服穿上了。

      我始终没什么反应,等我们一起下山时,我看着他细瘦的背影,忽然想问他为什么亲我。

      但我没敢问,我也不知为什么。

      怀揣着一种微妙的心情,每当看见他的身影都会觉得亲切和喜悦,赶集时碰到他了肯定就走在一起,一人买一串炸鸡,边吃边离开人群。

      晚上去大队看热闹,正踢着球,不经意间一抬头,捕捉到他的的笑脸。我冲他招手,叫他来踢球,他摇头。我就也不玩了,跑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不玩,他低头翘翘脚尖说踢球废鞋。他的鞋很破旧了,他只有这一双鞋。

      我们走在星空下,面朝北斗七星,走着走着,到家了,在十字路口处分别,我往东他往西,各回各家。

      第二天又是晴天,甄南提出去东山怎么样,我说好啊。

      什么也不用准备,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山顶,钻进那个小家中,甄南这次连说都不用说,直接就脱个干净。之后他回头冲我笑,说他很想这样在街上奔跑。

      我难以理解,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忍不住问他,难道不会觉得羞耻吗?

      甄南说他只是想这样奔跑,什么也不穿,鞋子也不穿,当然不是希望被谁看见。

      说完他就走出来,光着脚踩在夹杂着小草的泥土上,走进树林间。

      其实我看他这样很替他感到担忧,虽然我们这边不是深山,但也不保证没有蛇出没,虫蚁更是寻常,他这样多不安全,就算没被咬,也可能会被枝叶划伤。可他似乎很享受,在外面转了一圈才满面喜悦地回来,老实地趴在我身边。

      我望着面前稍微粗壮一些的树木,跟甄南说,也许可以考虑做一个吊床,这还是受他家的那个秋千的启发,也许吊床也不难。

      甄南一口答应,我说我去家里把冬天的门帘偷出来,拴在树上就好了。

      说做就做,第二天我们扛着厚重的门帘来到山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拴好了。

      我尝试着攀上去,躺在上面晃了晃,顿时喜不自胜。

      甄南在一边看得眼馋,也要爬上来,没等我下去他就已经窜了上来,门帘将我们两个兜住,我们像两只被网在一起的鸡仔,动弹一下都吃力。

      甄南爬到了我上方,刚趴好,忽然听见刺拉一声,门帘被扯坏了,我俩一起摔了下来。

      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两人相视,笑得不能自已。

      我想站起身,甄南却将我拉下来,揽住我的脖子跟我亲吻。

      鬼使神差般,我回吻他,两人倒在树木之间。

      后来吊床的事我们也忘了,两人把门帘当被子盖在身上,枕着双臂看着头顶。

      等夕阳西下,两人一身草叶的下山。

      等我们再次想起上山时,已经是一场雨之后了,上了山发现门帘被雨淋烂了,不管做什么都不好用了,而且它本身就用了几年,本就沾满灰尘且破旧,我们干脆将它丢掉了。那之后的冬天我爸发现家里的门帘不见了,问我我说不知道,我爸不信,把我揍了一顿,揍完还是弄了新门帘。

      我和甄南的关系,我也不知该怎么定义,好像比朋友更亲近一些,我们喜欢只两个人一起玩。有次两人去大河深水处游泳,他潜在水里面,我感觉到他在抓我的大腿,我就也潜下去,在水里嬉闹,我抓住他的腰,将他压在水底,有一瞬间我居然产生就那样一直压着他的想法,真是奇怪。我松开他浮出水面,大口呼吸,他也浮出来,在我身后搂着我的腰。忽然听见一声大喝,“甄南!”

      我们两人都吓一跳,他在那瞬间松开我,转身往声音来源处看,原来是张新宇,他离老远就喊,“好啊你俩!偷偷游泳都不带我!”

      一边说一边奔跑,边跑边脱掉衣服,等到了近前,一个猛子扎进来,砸出好大一朵水花。

      我的心还有一些慌乱,也不知为什么慌乱,只好装模作样地潜水,在不大的水域里游来游去。等我冒出头来时,看到他俩面对面笑着说什么,然后张新宇冲甄南泼水,甄南回泼,两人玩得很开心的样子。这个画面让我觉得刺眼。

      之后我的情绪都有些低落,等我们玩够了,一起出水躺在石头上晾晒,我看着自己的手指,捏着指肚上被水泡出的皱纹。

      甄南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双袜子,递到我面前,“帮我穿袜子。”

      我瞟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没理他。

      他干等了一会儿,见我不理他,就在我面前蹲下来,嘴里说,“那我帮你穿袜子。”然后他把他的袜子穿在了我脚上。

      我夏天从不穿袜子,忽然穿上他的袜子,说不出的奇怪。双脚的存在感忽然变大起来,我莫名觉得自己像一条被穿上鞋的狗。

      之后我就把甄南的袜子穿回了自己家,且再也没还给他。

      假期总是快乐的,等开学后我们就见不到面了,甄南比我小两岁,在镇上上学,而我在村里,学上跟没上区别不大,倒是学校特别远,在村外,走得我很累。我累了两年我爸才答应买个自行车给我,永久牌自行车,我不上学的时候他偶尔也会骑。

      等寒假时甄南回来,我们继续凑到一起,倒不会因为分别那么久而生疏,我们的友谊就是那么奇怪,不像长大后,友情也分出很多层次来,好像亲密度也能打个分数一般。那时跟甄南的感情是没有分数的,就自然而然的在一块玩。

      冬天大雪覆盖了整个村,也铺满了东山,不玩滑雪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单纯的在厚厚的雪中打滚,虽然雪大,却并不觉得冷,也不知是玩得热了,还是单纯不冷,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雪中,听甄南在一边踩雪的声音。如果雪再多一点,我们甚至可以砌出雪墙,分隔出卧室,客厅,厨房,煞有介事的样子,仿佛拥有了一个王国。

      过年的时候,跟秦楚尧,张新宇,甄南我们四人打麻将,依然和甄南坐对家,只不过这次不存在同伙的关系了,各玩各的,最后我输最惨,甄南赢最多。我们玩得赢瓜子,我的瓜子几乎都输给甄南了,结束后甄南将他的瓜子分给我,说分给我一点运气。

      玩儿够了回家吃饭,晚上再出来满大街逛,拿着甩炮到处放,路边不知谁家的大鹅受惊,追着我们咬,还好我们跑得比鹅快,没有受伤。

      那段时间再有意思的就是十五了,晚上我跟甄南一人揣着一个打火机,走在路上,见到谁家门口的蜡烛灭了就帮点上,雪夜里到处是橘色的小小的烛光,就连遥远的山上都有火光闪耀,那是送灯的人,给死去的人烧纸的。我爸也去上坟了,买了很大一捆纸钱,还有几个苹果,几根香蕉。他平时几乎不买水果,我倒是有些开心,因为他上完坟水果还会带回来,到时候我就可以吃了。

      甄南提议在这样的晚上去东山,想在山顶也点一根蜡烛。

      东山因为临近铁路,且都是山石,离村里也近,那附近是没有坟的,所以东山上没有火光。甄南说了我就同意了,两人兴致勃勃地爬上去,在山顶的积雪处踩出一个小坑,放进一根指头粗细的蜡烛,看它静静燃烧。

      我们围着蜡烛蹲着,甄南在对面说,“我们接吻吧。”

      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色在烛光照耀下暧昧不清。

      甄南忽然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也不知有什么那么好笑。

      然后他拉住我的手,带着我的手抚摸他的脸。

      他的脸冰冰凉,比我的手还凉,接着碰到他的嘴唇,似乎比脸更凉,他张口咬了一口我的手指,像吃棒棒糖一样吸了一下,然后说,很甜。

      我心想,怎么会甜呢,他一定是瞎说的。

      他放下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握,说下山吧。

      我们于是一起下山,走了几步后若有所感地回头,山顶雪中的蜡烛被风吹灭了,我们瞟了一眼就继续下山了。

      甄南说,十年以后的元宵节再一起上山吧,我点头同意了。

      好像命运的安排,第二年的元宵就算我们想来也不行,因为甄南开学了,元宵节他压根没回来。甄南开玩笑说,一定是被那个十年之约诅咒了,所以我们只能十年后的元宵节再来,期间的任何元宵节都不能来。

      事实也真如此,那之后的元宵节我都没上过山。

      有一年夏天,某天我收到梁利泽电话,叫我去他家看碟,说是新租的光盘《山村老尸》,他一个人不敢看,叫我去他家。我说那我再叫个人,他说再好不过了,人越多越壮胆。

      出了门我就拐进甄南家,意外的发现甄南居然不在家。梁利泽家挺远的,在北安,我一个人不愿意走,就想再叫个人跟我一起,甄南不在我就去了张新宇家,他却和秦楚尧一起玩超级玛丽,两人都不愿意动弹。我只好一个人去。

      和梁利泽两人看了一下午片,被吓个半死,梁利泽这个小人连送我出门都不敢,缩在被窝里跟我说拜拜,甚至还想让我干脆在他家住了,但我想了想晚上还得给我爸做饭,只能拒绝他,一个人走了。

      出了他家胡同,走到一个大分岔路时,居然看到推着自行车的甄南。

      我有些惊喜,冲到他面前,问他哪来的自行车。他说是他大姑家的,借来骑几天。甄南问我会不会带人,我说我没带过,而他是连自己骑都不太熟练,最后干脆就说带人跟自己骑应该差不多,叫我带他。

      于是我载着他往家骑。

      从北安去我家,是一个大下坡。

      车子骑起来之后,不知不觉速度变得越来越快起来,我捏了一下手刹,发现没有反应,忍不住问他这车是手刹坏了吗,他后知后觉地说好像是,他大姑提过手刹不能用。

      我想速度慢一点,可是完全无法,尤其是我本身不熟练带人,车把就很晃,我越来越不安,车速越来越快,我们却停不下来。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在车彻底失控之前,我惊慌地跳车了。我甚至说不清是我跳车还是我从车上摔下去,等我回神时,只听到乒乒乓乓的磕碰声。

      我转头去看,车子和甄南一起摔下了道路下面,路边有个几十阶的小阶梯,小阶梯尽头是一条小路,小路尽头通向大河。这附近没什么人家。

      我浑身血液都冷了,甄南和自行车静静地躺在下面,鲜血在甄南头下蜿蜒。

      我害怕极了,浑身颤抖,不敢下去查看。不知这样僵持多久,我终于浑身虚浮地冲下去,试图揽起甄南。

      甄南浑身热腾腾的,他一点声息也没有,我看看他的后脑勺,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他后脑勺有一个血坑,他的脑袋变形了。

      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甄南会死。

      甄南。

      甄南。

      我一声声地唤他,他没有回应我。

      蝴蝶村是一个小村,道路上很少有车辆,这附近没有人家。

      我做了一件这辈子令我最懊悔的事。

      我丢下甄南逃走了。

      我六神无主地回到家,身上冷汗一层层的出,我害怕极了。我呆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像死人一样直僵僵地站在屋子里。

      晚上我爸回来时看到我的样子还吓了一跳,我不知道我什么神情,我爸只说我脸色特别白,白的像鬼一样,因此他甚至没怪我没做饭,而是让我躺下休息。

      我听他的话躺下,很快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我再醒来时,我爸跟我说,甄南死了。

      我躲在远处看甄南家,他家白花花的,白花花的纸钱,甄南奶奶白花花的头发,到处是白色的布。

      他们都以为甄南是自己骑车摔下去的,点儿背的摔到了脑袋,甄南的大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恨自己不该把手刹坏掉的车子借给甄南。

      面对这一切的一切,我一言未发。

      甄南就这样短暂的出现在我的世界,又消失了。

      我还是喜欢去东山,但我从不敢一个人去,可我又很想去,我只能叫人陪我去,叫张新宇,梁利泽,秦楚尧,叫我熟识的,认识的,同学,朋友,有时他们跟在我身后,我会忽然浑身发冷,怀疑身后跟着的是甄南,但当我惊疑地回头,就会对上朋友疑惑的视线,问我怎么了,一脸惊慌的,害他们以为碰见了什么危险。

      然而元宵节我是不可能去东山的,没人会在那一天陪我去,我一个人也不敢去。

      我在村里的高中上了两年就退下来了,上得没意思。我跟我爸学开车,什么车都能上手,家里也买了个铡草机,经常被别人请工赚钱。

      乡村的生活节奏缓慢,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某一年冬天,元宵节,我忽然意识到距离上一次元宵节去东山,已经过去了十年。

      我和甄南的十年之约到来了。

      那晚我跟我爸一起喝了很多酒,他酩酊大醉,一脸悲苦地躺在炕上睡着了,我却怎么也不醉,更无法入睡。

      午夜十一点钟,我走出门,到处是静静燃烧的蜡烛,暖黄的烛光轻轻摇曳,我的视线跟着一起晃动,人踉踉跄跄地往东山走去。

      兴许真的是酒壮怂人胆,那时我没有感觉害怕,居然孤身去了东山。

      我站在铁轨前,侧耳倾听远方有没有火车声。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如果火车来了,我干脆躺下去,我给甄南抵命。

      但火车始终没有来,我等了那么久,都没有来。

      我只好跨越铁轨,去爬东山。

      东山似乎很久没人来了,山脚的雪很深,一脚踩下去,能淹没我的小腿。

      雪仿佛越来越深,我甚至怀疑这样走下去,会不会我整个人都被雪淹没。

      但实际上并没有,我艰难地走到了山底,仰头看山顶。

      东山比我记忆中要小很多,印象中这个斜坡要弓着腰费力地爬很久,可如今看来,不过五分钟的路程。

      冷空气使我清醒一些,我开始觉得浑身发冷了。

      我闷头爬山,心神不知飘去了哪里,回神时才反应过来我未免爬得太久了,按理说早就该到山顶了。

      纳闷地抬起头,山顶却站着一个白影,像是个人。

      一瞬间我吓得脸上汗毛直竖,这次真的是彻底酒醒了,整个人僵住不敢动,死死地盯着那道白影。

      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这件事,东山只有这条唯一的路能上去,而这条路除我外没有任何足迹,那么,山顶的,是什么?

      我不敢往上爬了,也不敢掉头,只觉得要当场吓死在这里。

      山顶的人忽然发出了声音,好像在呼喊什么。

      那声音遥远,不清晰,像山谷里传出来的。

      我听了好几遍才听出,那是在唤我的名字,而且,那个声音,莫名有些耳熟,就好像...就好像是...

      ...甄南的声音。

      他忽然从山顶冲下来,我吓得摔倒在原地,眼睁睁看他冲到近前,然后一把搂住我。

      我几乎失去所有知觉,我甚至以为他会勒死我。

      可是他没有,不仅没有,他还是温热的,他的眼泪流进我的脖子里,我听见他哭诉,不停地说,“你来找我了吗...”

      我好半天才缓过来,才发现到不对的地方。

      因为他在说,“你杀了我吧”“你带我走吧”“我很后悔”“我对不起你”。

      我将他从我身上拉开,看到他满脸泪水,他的样子成熟了很多,但依然有小时候的影子,说话语气也与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我哑着嗓子,问他,“你在...说什么?”

      然后我们发现了事情的诡异之处。

      在我看来,甄南死去了近十年,而甄南的说法是相反的,在他看来,是我死了近十年。

      事件的分歧点是一样的,那天我骑着车带他,后来车子失控,他说我跳车,直接摔到了路下面,脑袋磕在石头上流了很多血。他当时很害怕逃掉了,而我死了。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两人一起下了山,要分道扬镳时却谁也没离开。

      我们同时都怀疑这是梦,也许第二天醒来就变回原样了,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一个人家过夜。甄南的奶奶早就去世了,甄南家只有他自己,所以我们一同去了他家的老房子。

      老房子很久没人打理,甄南去了城里工作,很少回来,只有今年回来过了个年。

      两人在他的房间安顿,当屋子静下来时,生疏感忽然袭来,我们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两人躺进被子里,随便聊了聊各自的情况,甄南说他一直没找女朋友。

      我说我也没有,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没什么原因,就是没碰到合适的。

      他说了句是吗。

      过了会儿又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接吻的事。

      我说记得。

      然后我们又沉默下来。

      在我以为甄南睡着了时,甄南突然说,他跟别的男的也接过吻。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什么也不说。

      然后他又像是解释一般,说是在我死后,他跟别的男的亲过,也做./过。

      我默了默,问他,“所以你是有男朋友了吗?”

      黑暗中,传来他清晰的声音,“没有。”

      我们没再聊下去,各自睡了。

      第二天醒来,我睡在甄南家,甄南就在我身边,我们谁也没消失。

      我带着甄南去我家,我爸表现的没有任何意外的样子,就好像甄南从来没出过事。

      后来我们也一同见了很多认识的人,发现除了我俩以外,大家的印象就是我们两人都活着,甚至秦楚尧都说,难得见到我俩又凑在一起,还以为我和甄南早就疏远了。

      关于对方死亡这件事,仿佛是我和甄南的一场梦。

      梦醒后,我们都活着,那种背负人命活着的生活结束了。

      甄南年假也要结束了,他要走了。

      我送他等车,车来之前,甄南忽然说,“我们再定一个十年之约吧。”

      我问约什么?还是元宵节去东山吗。

      他却摇摇头,说不是,“十年之后,如果你没结婚,就做我男朋友吧。”

      我一愣,看向他的脸,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望着我的眼神仿佛是透过我望着过去。

      我点点头,没什么迟疑,说,“好啊。”

      我甚至没什么心理活动,反正就答应了。

      远处出现客车的身影,甄南等的车来了,

      我忽然问,“一定要十年吗?”

      甄南侧头看我,他的眼睛有些亮,似乎是吃惊。

      我的心,跳得有些快,一句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别走了。”

      他深深地望着我,冲我微笑起来。

      车在他身后停下了,售票员冲他喊,“上不上车?”

      甄南笑着转身上了车,车门在我眼前阖上,车开走了。

      衣兜里手机一震,我掏出查看,是一条微信消息。

      甄南,“等我回来。”

      我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目光飘远,不知不觉地飘向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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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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