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温柔》沐今夏

29、29

　　因为这一个插曲，今晚的这场牌局早早地就散了场。

　　九点不到，真正的夜生活才刚开始。

　　街边亮起盏盏明亮的路灯，灯红酒绿，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这座城市看上去那么热闹喧嚣，而在路上平缓行驶的豪华迈巴赫中，车厢内寂静无声。

　　坐在车后座的陆廷洲一言不发，目光始终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一张旧照，周遭气场低沉冷凝，连带着前排的司机和许劲远也不自觉挺直背脊，呼吸放轻，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几分钟后，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这静谧成膜的空气，许劲远小心脏一抖，在陆廷洲冷到能掉出冰渣子的目光下，飞快接起电话。

　　直到听完对方说的话，许劲远才松一口气，挂了电话，回头向后座的陆廷洲汇报：“陆总，微博上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处理好了。”

　　听到这句话，陆廷洲冷硬的表情才稍稍有所缓和，紧拧的眉心松了松，嗯了声，他低头看着照片里笑颜如花的脸庞，幽深如墨的眼眸中再次涌起复杂的情绪。

　　回到公馆，陆廷洲刚踏进客厅，屋内漆黑一片，空无一人，他抬手扯开系得紧紧的领结，正要伸手去开灯。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陆廷洲，欢迎回家呀。”

　　陆廷洲愣在原地，心头震惊不已，久久回不过神，直到一个闪着橙色亮光的小家伙滑到他跟前，头顶的感应灯也因为小家伙刚才发出的声音亮了起来。

　　昏黄的光束照下来，陆廷洲看着眼前这个真正发出声音的小机器人，眼底翻涌的各种情绪在这一刻才渐渐沉寂下去，可被掀起了狂风波澜的心口，却依旧像是被放在风口，因为刚刚那个太过熟悉的声音，无法平静下来。

　　他想起曾经的往事，那时她刚收到机器人小乔，兴奋地和自己打电话，还说了要试试录入自己的声音，但一直以来，他都只听过机器人原来的声音，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前几天，打扫卫生的梁姨不知道触碰到了哪个开关，那天晚上陆廷洲回家，就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对他说：“陆廷洲，欢迎回家呀。”

　　就像曾经的多个日夜，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他开门的动静，温柔的眉眼染上笑，飞快地扑过来抱住他，软软糯糯地叫他的名字。

　　或许是今天晚上知道了那件差点被遗忘的旧时回忆，刚刚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他居然真的以为是她回来了，是曾经的那个孟乔站在门口，在迎接他的归来。

　　可灯亮了，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陆廷洲抬手揉着眉骨，沉出一口气，从酒柜中拎出一瓶红酒，拿上酒杯，径直往楼上卧室走去。

　　手机来了消息，陆廷洲顺手把红酒瓶和酒杯放在床头柜上，摸出手机，是沈季昂发来的消息。

　　沈：【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不过你可能没印象。】

　　沈：【就游泳馆那件事过去大概一个月后吧，学校校队举办篮球赛，我当时因为手腕受伤上不了场，就在观众席看你们打吗，球赛快结束的时候，我好像在观众席上看到孟乔了。】

　　沈：【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她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了你啊？】

　　陆廷洲呼吸一窒，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却依旧很冷静地回：【别乱说。】

　　沈季昂也回得很快：【我瞎猜的，主要是没想到这么巧，想想还觉得缘分挺奇妙的。】

　　陆廷洲没有再搭理他，可某种猜想一旦被说了出来，心里那小小的火苗也控制不住地开始燃烧，他看着沈季昂前面发来的那几段话，虽然觉得挺匪夷所思，但在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在欢快急躁地蹦跶，大声呐喊：其实他说的也不是不可能啊！

　　可这个猜测，又是在有点荒唐。

　　陆廷洲按着酸胀的太阳穴，放下手机想平静一会儿，余光瞥到床头柜的抽屉，他脑中忽然闪过那次孟乔回来收拾东西时，她似乎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什么东西。

　　当时她还问了他是不是拿过里面的东西，看上去那个东西似乎对她还挺重要。

　　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她气昏了头，根本没印象，这会儿冷静下来，他忽然想起来，好像之前自己确实在里面拿过几份文件，放到了书房。

　　十几分钟后，陆廷洲从书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封面陈旧的画册。

　　他拿起手机，翻到沈季昂发的那句【她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你了啊？】，眸色深不见底，捏着画册的手指愈发用力，甚至连手背爆出青筋都没有半分察觉。

　　刚才在书房，找到这本画册的时候，他立马就反应过来，这本画册，就是那时孟乔想要找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略微泛黄的封面，忽然有些胆怯，甚至在那一瞬间，没有勇气去翻开封面，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良久，他沉出一口气，还是翻开了。

　　毫无意外的，他在里面看到了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庞，每一张上的表情都不一样，却又画得栩栩如生，如同她那时真的每天都能看到不一样的他，并且通过这种方式把他的样子记下来。

　　画册的前半部分，都是他大三那一年的样子，到后面，就像是她想象出来的样子，陆廷洲记得，因为那时候他出国了。

　　他继续往后翻，看到画册上，她把他之前接受过的财经杂志采访内容给剪了下来，贴在画册上，背面，是一张全身素描，画上的他穿着西装，是褪去青涩，已有沉稳之气的样子。

　　陆廷洲喉结剧烈滚动，心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微扯唇角，却是自嘲的弧度。

　　原来，她真的在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了自己，在那个情窦初开的青葱年岁，她就把自己放在了心上，一直到年前分手，整整近六年的时光。

　　不知怎地，陆廷洲忽然想起很多个从前的瞬间。

　　第一次跟她在会所包厢的走廊上意外撞到的时候，身边的周亦白调侃他，‘那小姑娘刚刚看你的眼神可不太对劲啊，跟见了什么重要的人似的，看着都像是要哭了，怎么着，该不会是你什么时候惹下的情债？忘了？’，明明是挺模糊的画面，可这会儿却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她穿着长裙，手里紧紧捏着手机，一双黑而亮的眼睛盈着水雾，隔着重重人群，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他回头的那一瞬间，她似乎是害羞，想躲，可又像是舍不得，就硬着头皮跟他对视。

　　那时没在意，可现在，当他知道了那些被她藏在心底的往事，却发现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校庆那晚，她鼓起勇气问自己要微信号，后来他说要在一起时，她惊喜又雀跃的小表情。

　　在一起时，她对自己的依赖，她的听话，乖巧，甚至还有那次在滑雪场，她摔倒在自己身上，那一瞬间眼底的情愫，那句温软亲昵的‘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还有她为自己亲手织的毛衣。

　　过去的种种，在这一刻全数浮现在眼前。

　　可那些甜蜜幸福的画面，此刻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心上凌迟，心底最深处像是被扎了根针，密密麻麻的痛感从那处蔓延。

　　她曾经那么深爱他，可他却毫无察觉，甚至还在一次次不知不觉中，不知道做了什么，居然耗光了她那满腔的爱意。

　　分手那天，她那么平静地对他说出‘陆廷洲，我曾经很喜欢你’，他以为那不过是她为了保留体面而随口扯出来的理由，不然，为什么会那么冷静又理智。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当时的她其实是带着一种想要和过往彻底告别的决绝。曾经，一个多么残忍的词语，标识着一切都只停留在往昔，而现在，乃至未来，都不再存有这个事实。

　　分手后的几次“偶遇”，她屡次的冷眼和牙尖嘴利，他以为是她变了，是她绝情狠心能够将他们的过去全部抛掉，他以为，她是个没有心的女人，可事实是，他才是没有心的那一个。

　　不然，他又怎么会弄丢掉，那个曾经深爱着自己的孟乔？

　　*

　　孟乔回到酒店稍稍休息了一下，刚拿了睡衣准备去洗澡，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来了电话。

　　她顺手接起，乔妍的声音从那头急冲冲地传了过来：“乔乔，你是不是找人帮忙撤热搜了？”

　　孟乔一愣，“没有啊，怎么了？”

　　“没有？”乔妍语气疑惑，“那就奇了怪了，就几分钟前，微博上那些造谣你整容的相关话题全都被撤了下来，搜关键词也是空的，相关微博和照片全都被删得一干二净，我还以为你认识什么人，让人家帮忙了。”

　　听完乔妍的话，孟乔也登上微博去翻了一翻，结果确实如她所说，几分钟前还讨论热烈的话题全都不见了，什么都搜不到，很突然，但是处理得很干净。

　　但这事她确实毫不知情，被乔妍这么一说，心里也升起一丝怪异和疑惑，她在心里捋了捋，温以晴应该不可能，要真是她干的，肯定会跟自己说，至于孟家更可能。

　　难道是表哥纪随之？但表哥这几年一直在国外，两人联系也并不频繁，他不可能会这么快就知道自己的‘丑闻’。

　　不知为何，孟乔心里头突然跳出一个人名，但转念又觉得这个猜测太过荒唐，她摇摇头，不再管这件事，放下手机进了浴室。

　　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孟乔就听到了门铃声。

　　透过猫眼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孟乔又愣住了。

　　居然是江行衍。

　　犹豫片刻，她翻出一件宽松的风衣外套穿上，把头发稍稍打理了一下，才把门打开。

　　“这么晚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虽然已经相处一段时间，算是有点熟悉，但那句‘行衍哥’，孟乔还是有点叫不出口。

　　江行衍把手中的塑料袋递过来：“刚刚经过药店，给你买了点碘伏和创可贴，记得处理一下手背上的伤口。”

　　他说的，是傍晚快收工时，两个人拍的那一场对手戏，结尾时她的手不小心甩到几案上，手背上划开了个口子。

　　没想到他居然看到了。

　　孟乔有些受宠若惊，心里虽怪异，但还是礼貌地接了过来，“谢谢。”

　　送完东西，江行衍却没立刻离开，孟乔也不好赶人，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江行衍垂下眼眸，幽深的目光在她清透白皙的脸上转了一圈，低声道：“你看上去心情好像还不错。”

　　孟乔反应微迟：“是……吧，怎么了吗？”

　　江行衍弯唇浅笑，“没事，既然你现在心情很好，那我就不担心了。”

　　他这话说的有点无厘头，孟乔懵了一瞬，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微博上的热搜，你看到了？”

　　江行衍点点头，脸上表情正经了几分：“嗯，有些评论说的有点过分，但是做我们这行，这也是避不可免的，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太较真。”

　　孟乔知道他这是在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自己，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嗯，我知道的，谢谢前辈。”

　　一不小心又叫了前辈，孟乔有些尴尬，倒是江行衍似乎没听到，看着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挑了挑眉：“我本来还担心你刚进圈，以为你看到后会影响心情，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是我杞人忧天了。”

　　他摸了摸下巴，似是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说：“我看着你跟以前相比也没多大变化，怎么他们就那么笃定你整容了呢。”

　　他又说了担心二字，还说‘跟以前相比’，孟乔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大，总觉得他对自己的熟络和关心，已经超出了正常前辈对后辈的关照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偶尔的一些小习惯，都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想到这，她冲口而出，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的疑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说实话，她觉得自己问的这个问题挺俗的，听上去有点像是古老的搭讪，尤其还是这种微妙的娱乐圈里，影帝前辈和新人后辈，搞不好就会让人以为是她想抱大腿，求潜规则。

　　所以在问出口的第一秒，孟乔就有点尴尬，甚至开始后悔了，生怕从江行衍的脸上看到类似于‘失望’的表情。

　　可她一抬头，却发现江行衍唇边的笑越来越深，眼中闪着戏谑的光，配上那语重心长的语气，活脱脱就是一副看熊孩子的表情。

　　“不容易啊，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轻叹气的口吻，再配上他脸上的无奈，真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不过熟悉是熟悉，孟乔的记忆里确实又没有任何和‘江行衍’这个名字相关的回忆。

　　直到——

　　江行衍伸出手，在她头顶用力揉了一把，笑着说：“孟小乔，不过就是几年不见，真把你衍哥哥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嗯？”

　　孟小乔——

　　孟乔脑中一闪，终于想起来了，时衍！她表哥纪随之的发小，也算是她半个哥哥。

　　“时衍哥哥？你怎么改名字了？”

　　难怪她没有一点印象，他不仅改名字，连姓都改了。

　　江行衍收回手，不以为意：“改了个艺名而已。”

　　孟乔哦了声，看了看他，因为知道他就是小时候一起玩的大哥哥，先前那些忐忑、疑虑以及不安，通通消散，只剩下和故人重逢的惊喜，“我还以为你会跟表哥一样，回家继承家产呢，没想到你居然当演员了，还拿了影帝，好厉害。”

　　江行衍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毕竟是你时衍哥哥，从小厉害到大。”

　　是了，这才是真实的江行衍，偶尔毒舌，表面看似正经沉稳，实际上却特别喜欢逗人，甚至还有点自恋，小时候就是这样，记得有一次他代替宴随教她功课，还把她给说哭了。

　　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有自恋的资本呢。

　　孟乔正要说什么，屋内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见时间太晚，要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江行衍也没再耽搁她的时间：“好了，你进去吧，弄完了早点休息，别熬太晚。”

　　孟乔点头，看着他挥手走远，这才把门关上，快步走到茶几边，把手机拿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市手机号码，孟乔心底隐有疑惑，没有接，不一会儿，电话自动挂断。

　　几秒后，对方又打了过来，这次，孟乔在快自动挂断的时候，才滑下接通键，放至耳边：

　　“喂？”

　　听筒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

　　孟乔皱起眉：“你好，请问您哪位？”

　　这一次，电话那头依旧没人说话，可是，却有一阵轻缓的呼吸声传了过来。

　　周围一片寂静，导致听觉被无限放大，那道呼吸声越来越重，像是在蛰伏的黑夜里，情绪被压抑，被克制。

　　孟乔心头闪过一丝怪异，该不会是打错了吧？

　　她又喂了一声，没等到回应，便也不再浪费时间，干脆利落地就把电话给挂了。

　　而在另一头，偌大的落地窗前，窗帘被拉开，对面亮起霓虹灯的高楼大厦，还有渺小如尘埃的车流，是如画般的夜景，然而屋里的人，却早已无心欣赏。

　　陆廷洲屈腿坐在窗台上，一只手拿着画册，一只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一动不动，听着电话里那熟悉的声音，手指用力到发青，可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想开口，却又心生胆怯。

　　直到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他闭了闭眼，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低哑的叹息，和那句没叫出口的——

　　“乔乔。”

　　又来晚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