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舞曲》陌北

5、康帕斯

　　离开小镇旅馆上路，又走了半天，途中经过一片漂亮的园林和别墅。西德尼在报纸上看过那栋别墅，是德普斯皇帝的产业，位于沙恩北部，雷娅皇后经常回来的地方。
　　眼下车子就停在离开别墅不远处，可以看到别墅门口的卫兵。西德尼坐在车上，看着亚尔站在一棵树下，慢慢抽出一支烟。
　　又是一个她不喜欢的特点，西德尼不喜欢抽烟的男人。
　　可是她看那个男人却看的发呆。
　　南部中午的阳光有些烈，但是由于空气湿润，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亚尔斜靠在树干上垂着脸点烟，亚麻色头发挡住了脸部的线条，只露出一个渐渐的下巴。他的腿略微分开但伸的笔直，挺拔的脊背微屈，身上的白色丝绸衬衫映着斑驳的树影，染了浅浅的绿意。西德尼呆呆看着他慢慢点燃了那支烟，垂着脸抽一下，然后缓缓侧脸去看远处的别墅。
　　他的侧脸也很好看。
　　西德尼看着看着，那股眼熟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猛地想起很久以前，曾在利路亚陛下的府邸中看过的一幅画。
　　那栋府邸更像一栋别墅，位置偏僻，很少人进去，但是西德尼进去过很多次，一个人，在别墅中来来回回转着，因为好奇，打开过每一个房间的门，挨个的看过去，就在顶层的一个房间，挂满了大大小小陈旧画作，铅笔或者彩色，几乎全是同一个人。
　　西德尼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微卷的棕发，倚在窗边侧脸看着远处，手指间一支烟，将她的眼色熏染的遥远而模糊。不同的画中她有着不同的神情，不同的神情，不同的动作，甚至不同的年龄——有的年轻些，有的成熟些。
　　西德尼不常见抽烟的人，因为没几个人敢当着她的面在瑞莎堡里抽烟，但亚尔此刻侧脸抽烟的神态，与那幅画颇有些神似。
　　西德尼抽回目光，略有些烦躁的抓抓已经开始有些褪色的深棕色头发。她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却是事实，跟亚尔同行一天多，她的心情一直很烦躁，一方面是因为时间越来越逼近她预定的回家时间，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个叫亚尔的男人，她第一次遇见跟她所知道的完全不同的男人：他穿丝绸衬衫和马靴，礼节不周全，既不深沉也不高贵，不懂乐器，漫不经心，抽烟，英俊的太过分，笑起来甚至会显得招摇，走在街上后面会跟上一大片女人的眼线目光，跟书上写的花花公子哥一模一样，甚至随便就吻了她还摸了她。
　　她用手压住自己的胸口，感觉到略快的心跳。
　　这就是动心？
　　失望之情涌上心头。
　　西德尼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的爱情，跟所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样，甚至更单纯：一个高贵优雅眼神深邃的男人，他有温柔的目光，柔到可以让她安心的对他笑而不必顾虑一切，然后他会牵着她的手，直到慢慢老去，直到一辈子结束。
　　仅仅如此而已。
　　甚至当那天她看到报纸上嘲笑她还是处女的时候，她觉得那些评论玷污的她对爱情的期望——有多少人身体上的爱情，可以坚持一辈子？对于她来说，她宁肯一辈子是个处女，也不会随便把身体交给一个男人。
　　西德尼重新看看树下站着的男人，为自己作出决定。
　　那么她当然也不会喜欢上这个浑身上下一无是处的亚尔。

　　夜色深沉的时候，他们到达康帕斯。
　　实际中的古城跟书上描写的并不一样，康帕斯的周遭嘈杂而凌乱，又因为潮湿的关系，远没有莫伯格看起来讨人喜欢。西德尼带着挑剔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最后做出结论：
　　“这里很热闹。”
　　很少有年轻人不喜欢热闹。尽管莫伯格的历史远远不如康帕斯久远，但是看起来就有那种一本正经的深沉气质，而不像康帕斯这样热闹而繁华的离谱。
　　亚尔看着她，仍是微微的笑：
　　“你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可以介绍你去一家旅馆，我认识那里的老板。”
　　西德尼欣然接受。
　　那是伊苏里尔河畔的一家赌场附近，一家外表看起来破旧的快要倒塌的建筑，西德尼走进去被里面的装饰吓了一跳，看着亚尔依然漫不经心的迈着近乎优雅的脚步，沿着不算大但却华丽十足金色的旋转楼梯往楼上走。
　　白色基调的大厅装饰，白色的地毯白色窗帘白色壁纸和白色大理石地面，上面缀着浅金色细纹或者坠饰，是张扬而耀眼的沙恩风格。西德尼一路走上去，从楼梯上往下看，看到大厅中的紫色水晶吊灯，只觉得目眩神迷：
　　“这个地方很漂亮。”
　　亚尔回头微笑：
　　“康帕斯有很多不同风格的建筑，改天你可以看到更多。这里只是一处旅社。”
　　西德尼猛地省过神，心虚的顿住脚步：
　　“……我没有很多钱。”
　　卖掉那个紫水晶耳坠的钱，说不定还不够付这里一晚上的房钱。
　　亚尔语气漫不经心：
　　“不用担心。我跟老板很熟，他说不定会免费招待你。”
　　西德尼直觉眯起眼睛看着亚尔的背影。
　　她并不傻，很多事情还是能感觉到的。亚尔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不论是长相，气质，还是他所结识的人，他似乎都很有背景。
　　他在打她什么主意？
　　她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又脏又乱。或者盛装之后她可以勉强称得上大陆第一美女，但是眼下这幅模样，西德尼不认为自己比酒吧女好到哪里，以亚尔的眼光和康帕斯评价女人的标准，她不算漂亮，他又能打她到她什么主意？
　　最多就是卖掉她吧？
　　可是贾里德推荐的人，西德尼毫不怀疑。贾里德是那种天生脸上带着“正直好人”标志的主，如果他会出卖人，那么大陆上大概就没有好人了。
　　西德尼放心住进了旅馆，她这辈子还没有为钱的问题忧虑超过半分钟。大不了，以后派人将钱送还给亚尔或者贾里德。
　　洗澡，换衣服，休息一晚上，第二天西德尼起床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女侍送来的一套衣裙。康帕斯的女人，并不像莫伯格和边境的女人那样不在乎衣着，除了军官，大部分女人穿的还是裙装而非长裤靴子。走出房间来到大厅，西德尼发现旅店里为数不多的人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传统的纯白色康帕斯麻质长裙并不出众，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穿成这样合体，西德尼十八年中形成的优雅都化成了裙摆处细微的拂动，无声滑过白色大理石台阶。她犹自不觉的快速下了楼梯走进大厅，用着最轻松的笑容看着对面的女侍：
　　“请问亚尔先生起床了没有？”
　　女侍屈膝点头：
　　“亚尔先生很早已经出去了。”
　　西德尼失望的看向大厅外面。亚尔并没有说要跟她一起吃早餐，但是短短两天的时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看见他。
　　大厅中间的白色大理石柱上映出她美丽长发的影子，从头垂到腰间的长发上有细小的蜷曲，柔顺而蓬松，像微风的天气湖面泛起的鳞波，几乎让人忍不住想凑近抚摸。即使动作优雅出众，西德尼的神情和姿态像所有接近十八岁的少女一样，带着一分自以为是的成熟世故和九分的愚蠢天真，洋溢着勾人心魂和倾倒一切的美。
　　何况她本来就已经很漂亮。
　　大厅高处一个隐秘的栏杆后面，自上而下透出一双打量的目光，看着西德尼转身走向餐厅，而后也随之隐匿。

　　康帕斯她人生地不熟，西德尼也只能依靠他去找她的“舅舅”。接近中午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亚尔出现，不出意外的告诉她，他向康帕斯很多朋友打听过，但没有人听说过“普洛斯”这个名字。
　　西德尼暗地里松一口气。要是亚尔真的给她找来一个普洛斯舅舅，她才真的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呢。
　　两个人在房间里沉默以对，西德尼暂时想不出什么话说，就见背对着窗口坐在扶手椅上的亚尔侧着脸思索片刻，交叠起双腿，微扬起脸以询问的语气：
　　“你要立刻回边境吗？”
　　西德尼讷讷两句。
　　边境此刻大概已经布满了公爵寻找她的眼线。
　　“或者还是，”亚尔看看窗外，又带起那抹自然的微笑，“在康帕斯呆一阵子？你好像对这个城市很好奇。”
　　他敏感的捕捉到西德尼眼角一闪而过的光芒，交叉起双手，笑意更深，一副帮她决定了的样子：
　　“你可以在这里多呆几天，老板不会介意。几天之后我会有朋友去边境，如果你愿意，可以跟他们再回去。我这两天有时间，可以带你四处看看。”
　　西德尼原本沉郁的脸色，几乎立刻雀跃起来。
　　亚尔微微垂下眼，用脸上的笑意掩住深沉的打量。
　　像正统的哈德斯人一样，西德尼的眸子是深黑色，深陷在挺拔的眉骨下，没有笑容的时候会显得深邃幽雅，如一潭深泉。她很漂亮，眉和长卷发尤其出色，那两条眉毛看得出来没有任何修饰，但是眉端略粗，细长的眉尾形状勾挑的很诱人，鼻梁挺拔笔直，唇线清晰，而且，她不像一般有着小巧柔软身段的康帕斯女人，而是骨架偏大，肩宽腰细双腿修长，高挑的身材把人显得偏瘦，但看起来很结实，给人以“很难折断”的印象。
　　以康帕斯的标准来看，她太高了些；但以哈德斯或者康帕斯以外的标准来看，她的身材的确很好，尤其是那一袭白色长裙，更显得她腰细腿长。
　　他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严格来说，她应该还算个孩子；但是，也从没见过比她更天真的皇帝了。
　　莫伯格报纸对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真是太抬举她的头脑了。
　　打量完毕，亚尔伸开双腿，站起身来，从椅背上拿起大衣搭上手臂，漫不经心的习惯性微笑着：
　　“既然这样，走吧，我们先去吃午餐。”

　　康帕斯街道上的人出奇的多。从出门到现在，身边似乎一直很拥挤，这点让西德尼很不习惯。大概是因为她的身高出众，引来了不少注视的目光，虽然她习惯于被人注视，但是却不习惯这些女人男人带着太过直接的艳羡或下流的目光。直到亚尔带着她走进一家酒吧，她才觉得终于可以喘口气。
　　一推门，迎面的景象却让她一晃神，对面镜子里的一对男女肩并肩靠的完美无缺，她身一只手还扯着身边亚尔的衬衫衣袖，亚尔也愣了一下，镜子里高高瘦瘦的影子停住，脸上带着微怔的表情也看着她。
　　酒吧门内的短廊光线太弱，所以别出心裁的镶满了镜子增加亮度。镜子里的景象看起来很完美，亚尔正好高她半个头，几乎像是有人刻意搭配过一样。西德尼随即意识到，也许众人的目光不光是因为她的身高，还因为两个人意外的……搭对。
　　“你只比我矮半头。”
　　亚尔笑着迈进门廊。
　　西德尼不自在的别开脸，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刚过中午，酒吧的人很少，她亦步亦趋的跟着亚尔走过酒吧门内的短廊，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环境略有些嘈杂，她却有些充耳不闻，脑海里一直漂浮着刚才从镜子里看到的景象。
　　看起来真的很……该用什么词？
　　阳光有些刺眼，她一直走着神。
　　直到一声枪响打断她的思索——哗啦！
　　身边的玻璃碎成一片，一块碎片擦过她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西德尼先是震了一下，随即飞快的起身往后退一步，贴近墙壁站紧。
　　第二颗子弹擦着她的鼻尖呼啸而过。
　　她心跳停了一瞬，看着亚尔一脚踹开桌子往后弹跳起来，从身后摸出一把黑色手枪飞身跳近她，挡在她身前，对着外面开了一枪试探，动作出奇的敏捷。
　　砰砰砰，又响过三枪，不知道是谁开的。西德尼反而镇定下来，越过亚尔肩膀往外看，却看到亚尔挡在她面前的右肩渗出血迹，手枪哐啷落到地上。
　　只不过一瞬间的事，外面出现一个黑色人影。西德尼不假思索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枪，推开亚尔飞快往外跨出一步举枪扣下扳机，砰，砰！
　　她被震得倒退两步，看着外面的人影摇晃一下，然后踉跄两步，还未倒下，却又从人群中出现几个举枪的人。西德尼又举起手臂，还没开枪，身后却闪过一个人影——是酒馆的侍应生，举着一把手枪瞄准外面连续三枪，两个人影应声倒地。
　　已经有人冲出酒馆，在街上对着行刺者开枪。
　　零落的枪声渐远。
　　西德尼退一步，扔下手里的枪踏过碎玻璃扑到亚尔身边。亚尔右臂靠近肩膀的地方已经被血染尽，惯常微笑的脸色苍白，蒙了一层汗。血流的很多，西德尼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的撩起裙摆，用牙齿撕裂一个口子，哗的撕下一大块布条，动作迅速伶俐的缠到亚尔臂上，布条缠到最后没法绑缚，她干脆垂下脸，用牙齿又在顶端撕开一个口子，撕出两条布头缠好，才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我们要赶快回……”
　　她看到亚尔额头带着轻汗，眉头微皱，眼睛却看着她在笑，薄薄的唇角微微勾着，不知是疼得，还是笑的。
　　西德尼顿住手上的动作，猛地皱起眉：
　　“你笑什么？”
　　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一个穿着深蓝丝绸衬衫的男人从门口冲进来，嗓门奇大：
　　“怎么样？”
　　他大步越过西德尼，直接托起亚尔的胳膊看了一眼，然后干脆利索的转身：
　　“上楼来，我先帮你处理一下。科比斯去开车了。”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西德尼身上，怔了一下，犀利的目光将她从头看到脚，最后落到被撕的七零八落的裙摆上，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嗨，你是亚尔的新女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