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清波流澜

59、天长地久与谁说

　　那人从阴影里走出。

　　夜幕深垂，云彩缓缓散开，一缕清亮的月色洒落，桥下的溪流兀自安静地流淌，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

　　那人的靴子踏在泥土之上，带起一阵窸窣轻响，沙沙声听得人有些浮躁。

　　姚莲生是岑峪的师伯，算来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即便有灵力护体，也不该这么年轻。

　　来人分明是个与岑峪年纪相仿的青年。

　　秦暮海心里犯嘀咕，表面上依旧镇定自若，道：“不知阁下何人，找我们有何事？”

　　那人嘴角微扬，牵起一个笑：“我是何人？取你们性命的人。”他面色骤然变得森冷，声音也低沉下来。

　　岑峪反应敏捷，立时抽出长剑。

　　接着便听一声金石之声，两剑相接，咯咯作响，擦出火花。岑峪用力一格，旋即后跳拉开距离，瞄向一旁的秦暮海。

　　秦暮海背着手站在一旁，发丝被他们交手时带起的劲风吹得飞散，他察觉到岑峪的视线，略微眯了一下眼眸。

　　岑峪心领神会，出手时只使三分力。

　　对面那人也未使出全力，出招随性，更像是在试探他的深浅。

　　那男子一边出招，一边同他闲聊道：“你的剑法是谁教的？”

　　岑峪打偏他的剑：“无可奉告。”

　　那男子一哂，漫不经心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两人你来我往拆了几招，岑峪近距离打量那张脸，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大概是腻味了这种过家家般的打法，那男子攻势倏变，手腕翻转，提剑掠过身前，抬至头顶骤然挥下，直直朝前劈出一道灵力磅礴的斩击。

　　岑峪足下一踏，翻身避开，靠近了站在一旁的秦暮海，自然而然地挡在了对方身前。

　　地面被纵向劈出一道沟壑。

　　秦暮海眉头微皱，手缩在宽袖里，就要去催动藏在其中的黄符。

　　谁知那男子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忽道：“你们俩外出闲逛，也要带这么多人吗？”

　　秦暮海动作一顿，他在城中各处布置了西山派弟子，打算在对方现身后，悄悄传递消息，让他们从四面八方包抄，谁知竟是被对方发现了。

　　三人僵着，谁也没有先动手。

　　这时，盯着那男子看了许久的岑峪终于开启了尘封的记忆，想起了在何处见过对方，语出惊人道：“你是……封鹧？”

　　秦暮海立刻转头看向他：“封家少主封鹧？”

　　岑峪点了下头，当年游奕命他拦截封鹧的马车，搜寻心法，可他赶到之时，封鹧已被人穿心而死。

　　后来虽然发现封鹧略施小计，假死逃生，但是岑峪的确在马车中见过他一面。

　　封鹧道：“原来还是老熟人啊，看来又多了一条杀你的理由。”

　　闻言秦暮海反而镇定下来，对方既然是失踪已久的封鹧，那便并非是与姚莲生毫不相干的人。

　　当年封家惨案由《冥河心法》而起，封鹧假死逃生后又直奔西山而来，况且他刚才那一击并不寻常，很有可能是修炼了心法。

　　秦暮海推断，对方多半是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姚莲生，许是受了挑唆，又或是本就对自家人怀恨在心，用心法做掩盖，杀害全家后逃来西山，被姚莲生收做徒弟，与之狼狈为奸。

　　顺着封鹧或许能打探到姚莲生的下落。

　　秦暮海犹豫了一瞬，干脆将黄符从袖中取了出来：“封少主果真聪颖，这附近埋伏了上百个修士，封少主即便神通广大，只怕也是寡不敌众。”

　　封鹧微微歪头，好似很困扰：“是啊，虽然不见得会输，但我也不愿伤筋动骨，还是改日再来取两位项上人头吧。”

　　封鹧说完，迅敏跃上佩剑，御剑逃离。

　　秦暮海忙道：“快追！”

　　岑峪丢出飞行灵器，两人坐在浮仙笔上，与封鹧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两人已经看出，封鹧的目的并非逃走，而是要把他们两个引到无人处再动手，干脆将计就计，也来个放长线钓大鱼。

　　岑峪略有些不放心道：“单凭我们两个没事吗？”

　　秦暮海道：“无事，我最初就没奢望能成功包围他，对方见我们落单，才会开始动真格，说不定打不过还会叫救兵，到时候我们就能见到你那位大师伯了。”

　　岑峪点点头：“都听你的。”

　　秦暮海一笑：“怎么都听我的，我也有出错的时候，到时候害死人不偿命。”

　　岑峪道：“比起我自己，我更相信你的判断。”

　　秦暮海浮夸地捂住胸口，深吸了口气：“好大的压力，我可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军师，太寄希望于我，小心最后大失所望。”

　　岑峪疑道：“是我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辛苦你为我劳神多虑，即便是出了错，也该是怪我自己愚钝，为何要来怪你？”

　　秦暮海怔了怔，半晌没说话。

　　岑峪问道：“怎么了？”

　　秦暮海道：“如果我有天给你指了一条死路，你也会走吗？”

　　岑峪道：“你若知道是死路，怎会引我去。”

　　秦暮海：“只是打个比方，倘若你知道眼前死路一条，我却执意要走，你会怎么做？”

　　岑峪眉头皱了起来，不理解秦暮海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刁钻问题，但还是耐着性子，思考了一下回答：“那我就陪你走到尽头，再找找有没有脱身的方法。”

　　秦暮海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了他半晌，随后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知道有错，请从一开始就坚决地反驳我，别被我太牵着鼻子走了。”

　　岑峪略一抿唇，没有吭声。

　　秦暮海道：“你说我能为你指引方向，那是因为我比你年长三岁，略多一些见闻，以后可不一定了，这一点差距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到时候你在心里帮我渡的那层金便会褪色，我本来的面目水落石出，你会惊愕地发觉，原来我不过是肉眼凡胎，寻常得很。”

　　到时候修为高深，又有了阅历的岑峪还会这般心悦他吗？

　　岑峪还以为他铺垫了半天要说些什么，原来又是这番话，略带愠色道：“我不会这么想。”

　　“你现在是不会这么想，但是以后呢？”

　　“以后也不会。”

　　秦暮海一时语塞，拗不过对方。

　　两人默不作声地僵持了一会，岑峪忽而低声道：“暮海，你是不是不信我？”

　　“什么？”秦暮海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

　　岑峪没有回话，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几次直抒胸臆的告白，依旧没有换来秦暮海安心的回应。迟钝如岑峪，也终于发觉到了问题所在。

　　这四年空白还是造成了难以磨平的伤痛。

　　有些创伤不是立时便能看见的，抛下过对方一次后，他的话已经失去了可信度。

　　岑峪瞥向秦暮海，见对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还在等待他的下文。

　　但是岑峪却不知该说什么了，这件事不是三两句道歉可以了结的，况且秦暮海自己好像也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是怕极了被再度抛下，而变得患得患失了。

　　秦暮海从小被父母丢弃在叶府中，每当两人传来消息，他都会满心期待，希望父母会想起自己，哪怕是让人给他带句话，但始终没有，叶若水甚至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

　　习惯了被冷遇，习惯了孤身一人，突然有那么一个人主动贴了过来，怎么赶都赶不走，他渐渐放下戒备，学会坦诚相待，对方却在此时人间蒸发，音信全无。

　　岑峪失踪四年里，不知是死是活，秦暮海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等终于找到人，却发现对方正专注于另一件事，当年不辞而别的理由，落在耳中听起来像是：“我在处理家事，无需外人插手。”

　　尽管之后岑峪心平气和地跟他解释了半天，但秦暮海仍然难免心有余悸。

　　他早已知道，人本就会轻而易举地抛弃另一个人。哪怕有着血缘亲情，哪怕情深意切，在面临两难的境地，总有一方会被放弃。

　　而他从来没有自信会成为始终被选择的那一方，毕竟这世间有着太多影响人抉择的因素了。

　　在他心里，岑峪喜欢他的理由，能够被轻易地驳倒，对方可以选择什么时候放开他的手。他却不能未卜先知，提前知晓对方会在哪天悄然离开。

　　天长地久的可能性很小，能够摧毁现状的假设却多如牛毛。

　　秦暮海知道不该去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有些思绪是不随自己控制的，它会突然从阴暗角落冒出来，迅速霸占你的脑袋，如同斩不尽的野草。

　　岑峪眼望着前方，操控着浮仙笔跟在封鹧的佩剑后，眉头紧皱：“暮海，之前那种事不会再有了。”

　　秦暮海微怔：“什么事？”

　　岑峪道：“以后不管做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一声，和你商量之后再行动。”

　　像是期盼了许久的事情次次落空，不再期许时又意外实现。秦暮海的内心出现了一瞬间短暂的空白，顿了半晌，不轻不重回了个：“嗯。”

　　岑峪牵过秦暮海身侧的手，轻轻握住。

　　他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察觉到一味的穷追猛打收效颇微，细水长流的陪伴必不可少，于是改变攻城略地的方法，沉声道：“暮海……”

　　他话音刚落，忽见封鹧的剑落了下去，只得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操纵浮仙笔，加速追在封鹧身后。

　　趁着追赶封鹧的空档，岑峪又补了一句：“等解决完此事，我再好好和你解释。”

　　秦暮海瞄了他一眼，嘴边浮起一抹浅淡笑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