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恨西风》都未满

1、第一章

　　君玹一如既往地躺卧在那块为她量身打造的千年寒冰之上，闭眼静静聆听从头顶的钟乳石上跌落下来的水滴声，一滴、两滴、三滴……那声音仿佛是一种生命的计数，从初生、蓄力、饱满到坠落，水珠滴落的刹那，她的生命也就跟着消逝一分。

　　想想，可真有趣。

　　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这么寒冷，实在太冷了，她不可能再感受到半分更冷，冷得已经让她习惯这无边的如坟墓一般的寂静，冷得让她学会了与坠亡的水滴作乐。

　　石室的门开了，可现在显然不是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哪个冒失鬼能聪明地找到这扇隐藏得近乎完美的密道。唯一的可能便是出事了，距离上次出事已过去两个月。

　　“大祭司，别来无恙。”

　　进来的是个男人，声音温润可亲得如同拂过漫山春花的微微暖风。

　　即使十年未见，这声音君玹至死都会记得。

　　她睁开眼来，挣扎着爬起——那样子估计不会好看优雅到哪里去，想来比之十年前大祭司的威风是差远了，应当很能取悦到他。

　　她遥遥望着那个隐在暗色中的身影，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类似愉悦的微笑：“看起来……事情大了，竟劳动灵巫大人亲自前来。”

　　“大祭司的能耐也不小，被困在这洞底冰室近十载，还能惊动千里之外的乌衣城前来搭救。”说到乌衣城这三个字，灵巫温和如煦的声音有丝丝波动。

　　君玹有片刻的怔忪，乌衣城……脑海中那段尘封的记忆仿佛被一双腐朽枯败的手颤抖着轻轻掀开。这三个字与她而言，何止是千里之外的遥远，更像是恍如隔世的事情了。

　　没想到那傻小子有那样大的本事，竟能请得动他……

　　她起身走下寒冰床，苍白的面容在莹莹微光中愈发惨淡得如同鬼魅一般，因为没有力气，走起路来便有些飘忽，愈加凄迷诡异。“灵巫大人……要将我挪到哪里去呢？”她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清淡得仿佛只有呼吸声。

　　灵巫没有回答，而是敲了敲身后的旋转石门。

　　那石门又缓缓开启，进来一个老迈的妇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她们是一对祖孙，每日给她送些饭食，不至于饿死她，有时候也会动手杀死几个不小心闯入这里的倒霉鬼。

　　那年轻女子的心智不大健全，整天都咧着嘴傻呵呵地发笑，此刻她手里捧着一副手铐脚镣仍旧笑着，看上去就有些毛骨悚然。她笑呵呵地上前来将君玹禁锢住，然后又一蹦一跳地跑回她婆婆身边。

　　灵巫冲那老妇使了个眼色，又转头对君玹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是你，就会戴上它。”

　　那是一段黑绸布，两指宽，恰好能遮住眼睛。

　　这当然是一个贴心的好主意，她已经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久到似乎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久到一踏出这里，外面世界的阳光就能将她灰飞烟灭。

　　她好笑地点点头，十分地配合，任由那祖孙两人将她押出冰室。

　　现在应当是午后，太阳稍稍西沉，斜斜地打在脸上，是她几乎快要忘记的独属于这个世界的温暖记忆；有风抹过林间树梢的疏叶拂起她的发丝，凉凉的湿润，身上的皮肤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神奇，她竟然还能感受到不一样的冷。

　　“现在是秋天么？好像才刚下过雨，我有些冷。”君玹亦步亦趋地走着，从内心深处溢出诚恳的欢喜，向大家宣告“她有些冷”。

　　没有人回应她，因为他们并不能感同身受这种惊喜。

　　可她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因为她高兴：“晏秋，枫叶红了么？那上面可是结了霜？哦，这会儿是不会有霜的……这条路太不好走了，我的鞋子肯定沾上了泥……”

　　灵巫晏秋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盯着前方显然等候多时的人。

　　据他之前得到的消息，这次他没有来，而乌衣城的其他人和那个该死的火云山庄的小子早已在山谷的另一个入口被师弼缠得脱不开身，按照他们的计划，今天应该能很顺利地转移掉大祭司。

　　可是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出现了，而且断了他们唯一的后路。

　　“晏秋，你是嫌我啰嗦了？”君玹见他们停下了脚步，有些好笑地说道，“你别嫌我啰嗦，实在是，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说话了。”

　　晏秋此时当然没工夫搭理她，他扫了一圈地上散落的尸体，望着五六丈开外的那个人，冷声说道：“许城主，您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九黎宫作对了？”

　　君玹还要试图张口的动作一顿，身体蓦然绷紧，片刻后才沉沉放松下来。

　　那双手拄剑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任凭猎猎西风撩动他的衣摆，过了半晌方沉声说道：“乌衣城答应出去的事，绝不会更改。”

　　如此，似乎已没有多说的必要。

　　晏秋亮出别在身后的三叉戟，几步上前便与他短兵相接。

　　君玹眼前覆着黑绸布也看不见他们的动作，只能听到风中兵戈相撞的声音。靳婆婆与她那傻孙女架着她试图从旁边先走一步，耳畔立时传来惨呼声——随着“噗通”一声闷响，那傻妞似乎被击倒在地，很快地，又是另一声闷响。

　　君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腿脚似乎不能动弹了，她已没有方才的高兴。这秋风还是有些冷啊，冻得她瑟瑟发抖。

　　缠斗的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招凌厉的剑势将晏秋的三叉戟打脱了手，再挽了个剑花将其轻轻一挑，深深地嵌入林中的古树中。晏秋当胸挨了一脚，被踢出数丈远，他立时抬起身来，可眼前已无活人的踪影。

　　君玹被许楼抗在肩上，耳边是呼啸的风，还有她凌乱垂下的头发。尽管她的上一顿饭已经是昨天晚上的事了，可以这样的姿势硌着她的肚子，她还是很不舒服，而且此刻脑袋朝下，原本苍白发青的脸色已然悄悄涨红。

　　她终于忍不住吐了。

　　许楼却没有停下，仿佛没有察觉到背上凉凉的湿意，依然迅速地在林间穿梭。直到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们似乎进了一处山洞，他将她随意扔在地上，用手中的剑砍断了禁锢着她的手铐和脚镣。

　　“在这里等着，自会有你想见的人来。”

　　他的声音在逼仄的山洞里回荡，不过也仅仅是回荡了那么一息而已，大概也就够一滴水珠落下的时间，下一刻他就走出了山洞。

　　他甚至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更遑论去主动解开她眼前的黑绸。

　　还是那么冷漠啊。

　　君玹无所适从地坐在地上，等待着他所说的她想见的人。

　　没有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大约半年前，他们见过一面。在近十年的囚困生涯里，能让她见一面并且到目前为止还能活着的人实在屈指可数，除去晏秋和靳婆婆祖孙，估计也就只有那个傻小子了。

　　——

　　五个月前。

　　又一个倒霉鬼掉到了山洞里。

　　君玹看着那张被小树枝戳得千疮百孔的脸，即使如此，还是能看出他生得十分俊俏，而且他还这样年轻，真是可惜了……不过他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

　　“你的腿都摔断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疑惑地问他。

　　“我以为必死无疑，如今却还活着，难道不应该高兴么？”他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如果他的腿还能动的话，她怀疑他会立刻跳起来。

　　真是个过于乐观的人呐……

　　“您，就是神女么？”他又开口说话了，这回偷偷觑着她有些羞赧，“多谢神女大人的无上仙法，救了在下一命！”

　　君玹很是莫名其妙，这小子是掉下来的时候摔伤了脑子么？

　　“我不是神女，我是人。”

　　这话一出，他脸上的喜色刹时消逝殆尽，原本兴冲冲左顾右盼的眼眸转过来满是惊愕地看着她，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

　　“你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么？”君玹抿着唇笑，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你对神女不吃惊，却惊讶于你的同类？”

　　他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在……在下季羡扬，冒犯姑娘之处，还请恕罪！”

　　这小子与以前掉下来的人还真是不一样……

　　君玹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便又与他闲聊了几句。她在这里十年如一日，难得能有个聊天的人，即使这个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她还是忍不住跟他多说了一些。亦或许，正是知道他注定会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才让她决定无所顾忌地唠叨一下。

　　可是聊到后来，情况就有些不对了。

　　“姑娘与在下一起出去吧，我如今虽行动不便，但若有姑娘相助，趁她们不备之时还是能将人拿住的。”

　　她告诉他有两个日常给她送饭的人能带他出去，当然她没说怎么带他出去——怕又吓着他，毕竟死人也是可以离开这里的，却唯独她不行。

　　君玹听了他这话怔愣了一瞬，看他的目光便又复杂了些，看起来他的脑子果然摔坏掉了……不禁点头喃喃自语：“真是个好心的小子……”

　　“我不知姑娘以前做了什么，也不管你因何被关在此处，到底是因为姑娘这里，在下才能捡回一条命，就容在下报了姑娘的救命之恩吧。”他越说越诚恳，末了竟提前高兴起来，“十年囚牢之苦，想必姑娘的家人也甚是思念姑娘吧。”

　　君玹这下确定了，这孩子脑子没毛病，就是有点缺心眼儿。

　　她突然有些不想看到他的尸体了……

　　于是，在靳婆婆与她那傻孙女来之前，她发了一回善心，用不多的内力封住了他的心脉，让他看起来跟死了也没两样。她这举动倒是省了靳婆婆不少手脚，她们只需将他的“尸体”抬出去，随便找块地方丢弃便是。

　　——

　　如今看来，靳婆婆果然那么做了，也算是她的善心有了回报。

　　那傻小子不但缺心眼儿，还死心眼儿得很呢……君玹独自坐在黑暗的山洞里，遥想当初第一次见到那少年，不过是想着有个人说说话，顺便无聊地调戏他两句，她动的那点恻隐之心其实也有限得很……如今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发出沉沉一叹。

　　那声幽幽的叹息落下，山洞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杂乱无章，由远及近，听起来似是好几个人匆匆赶过来。

　　君玹心中一喜，难不成是那傻小子来了？又立时想起这里多半还在云巫山境内，怕不是晏秋又带着人追了过来，不知许楼是否还在……

　　她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却已然没有了力气，便解开了眼前的黑绸，好在洞内光线暗淡，只稍稍闭了闭眼便适应了。她看准了那处黑暗的角落，使出浑身力气贴着石壁往那儿一滚，将自己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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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定期随缘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