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先生》曲风荷

52、chapter 52

　　杨梅竹斜街还是那条街，四合院的如意门紧闭，一盏盏素白纸面的灯笼高高挂起，上头竟然写的是一个“囍”字。

　　长街尽头，血红色的月亮高悬在树梢上，老槐树枝桠横斜，树皮的形状好似一张张狰狞人脸。

　　“盛长安！”

　　在白雾漫起的那一刻，他明明抓住了盛长安的手，可等到白雾散去，盛长安好像也随着雾散去了。

　　“盛长安？”

　　小豌豆站在空荡荡的老街上，又叫了一遍盛长安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

　　“啪嗒，啪嗒。”

　　是花盆底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盛荒野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

　　一个仿若纸扎成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穿着旧式旗装，头上戴了一朵艳红的花。

　　“你在找什么呢？”

　　盛荒野没有回答。

　　纸扎的女人咯咯地笑了：“你在找长安君吗？”她伸出细而尖的手指，指向一扇挂着喜字的大门，“新郎在那里啊。”

　　盛荒野有些犹豫，但这诡异的幻境容不得他多想，浓稠的白雾像他扑了过来，他只能转身跑进那一声贴着红字的大门。

　　所谓的喜宴布置的像灵堂，空荡荡的院落里，停了一排排棺材。

　　盛荒野吓得后退一步，但被他推开的门却在转瞬间被关上了！

　　唢呐的声音响起，盛荒野却不知道这吹的是喜调还是丧调。只有棺材的空院子忽然又响起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明明是他熟悉的杨梅竹斜街，但一切又好像都不一样了。

　　“吉时到——”

　　穿红戴绿的纸人鱼贯而出，每一个都使劲地扭着他们纸做的腰胯。

　　那个穿着一身黑色长衫，胸前还挂着一朵大红花的，不正是盛长安？

　　而与他并排走着的那个新娘子，脚尖一直没有落地，仿佛是个提线木偶。

　　“盛长安！”

　　盛荒野想要冲出去——

　　“小豌豆！清醒一点！”

　　盛荒野一愣，棺材和鬼新娘通通在眼前化成虚影，随着雾消散，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他熟悉的那个长安君。

　　“走吧。”善恶鉴拉着小豌豆，沉默着走在杨梅竹斜街上。

　　天光大亮，一扇扇大门紧闭，门外却停着一个又一个棺材。许多棺材还没盖上，里面的尸体发出一阵阵腐臭。

　　善恶鉴和小豌豆走在满街棺材的夹缝里，小豌豆抬头望天，明明太阳挂在天上，却被一层层雾气所笼罩，像是四九城从前春夏时挂起的皇煞风，灰里透着点黄，连太阳都看不清楚。

　　“只是幻境。”善恶鉴握紧了小豌豆的手，“不用害怕。”

　　善恶鉴伸手，指尖化做尖锐的玻璃碎片，击中了那个浑浊的太阳。

　　幻境像被打破的琉璃碎片，一块块剥落下来，他们又回到了杨梅竹斜街。

　　褚未闻已经不在那个院落里，小豌豆与善恶鉴两相对望，善恶鉴对小豌豆露出了个笑：“早点休息吧。”

　　小豌豆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心慌。善恶鉴的那个笑好像用裱纸糊出来的，看着漂亮得很，其实只要落一滴水上去，都会破掉。

　　“……好、好的。”小豌豆木然地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善恶鉴似乎想要伸手摸一下小豌豆的头，但他的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睡觉去了。”

　　他转身，脚步晃悠着，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朝小豌豆挥了挥。

　　那是善恶鉴在向小豌豆告别，一个一点儿也不正经，一点儿也做不得数的告别。

　　翌日，天还未亮，小豌豆就梦里醒了过来，他看着雕花窗外灰蒙蒙的天，一时有些懵。他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这里是哪里，只有胸口处挂着一颗青铜珠，微微发着热。

　　小豌豆摸着青铜珠，站在窗前，直到太阳升起，他推开门，走到院子外。如意门边的院墙前，一束月月红开得十分灿烂，不知道是不是小豌豆的错觉，每一朵花都在朝他伸出藤蔓，像是在安慰。

　　很久以后，他遇到了一个漂亮的鹤妖，那鹤妖收留了他，他们一起去到燕山，参加了千妖会盟，成立了妖联，并进入了津门办事处。

　　一路上，他听到一些妖怪在谈一桩旧事，说是旧时候有个大妖，以一己之力扛下了天罚，将这世间的罪孽都封进了一座无间钟里。

　　“殉道。”那些多嘴多舌的妖怪如是说。

　　小豌豆不懂殉道是什么意思，他问丁千鹤，丁千鹤想了一下，只说了四个字：“问心无愧。”

　　世间万物，都有其道，大道三千，修心为本，唯有一个问心无愧是最难的。

　　傅立行再次睁开眼，他仍然在那潮湿阴暗的洞穴里。

　　这段记忆藏在青铜珠里，原本是善恶鉴为小豌豆准备的，小豌豆不能做一辈子无知无觉的小妖怪，当初善恶鉴渡了他，但不能帮他一辈子，小豌豆总是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行怎样的道。

　　可命运阴差阳错，这颗青铜珠最后反而渡了善恶鉴自己。

　　傅立行勾着嘴角笑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让自己忘了许多事情的六月息，竟然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当初为了让小豌豆不跟着自己一起死，他一声不吭地把小豌豆留了下来，所以偷偷准备了六月息。

　　因果循环，谁也逃不掉。

　　回忆起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他睁开了眼睛，回到了现在，但他的意识好像还在被不同的力量撕扯着，识海汹涌混沌，傅立行想起他还是善恶鉴时，为了给好友报仇，再度入世。

　　人间的正道依然没有什么新意，在善恶鉴入世那一刻，他们好像就为这破败不堪的世道找到了缘由，似乎只要消灭了善恶鉴这个大妖，乱世就会变成太平盛世。

　　无间钟就是那些人类大能想要用来镇压他的东西，但反而被善恶鉴利用，锁住了那些跟着褚未闻作乱的大妖。

　　最后时刻，褚未闻收手，善恶鉴选择以身殉道。他的一部分力量被留在赠给小豌豆的那颗青铜珠里，还有一部分被留在无间钟内，随着无间钟的气运，形成新的道，困住里头作恶的妖怪。

　　而他的神识，却因为无间钟的渡化，得了新的道，入了轮回，成了个前尘尽失的凡人。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天道原来也不是只给他留了一条死路。

　　“看来你是都想起来了。”

　　潮湿的岩洞口，褚未闻身姿挺拔如松。

　　夜色昏暗，掩住褚未闻的神色。傅立行扶着山壁站了起来，他笑了一下：“未闻君，数年未见，一切可好？”

　　“都好。”褚未闻淡淡答道，“长安君，做个凡人可好？”

　　“世间万物，无一不苦，妖如此，人也如此。”傅立行陪着褚未闻打着机锋，“只是不晓得未闻君为何非要把我从人的苦里叫醒，转而让我去受妖的苦？”

　　褚未闻指了指地：“听到了吗，燕山底下那些枉死的妖的哭声。”

　　傅立行看着褚未闻。

　　褚未闻脸上露出了一个笑，他不是经常笑的人，所以做出笑这个表情来，便显得突兀。像是捏坏了的面人，或者烧花了的瓷偶，虽然是在笑，但那笑就是不对味，不仅不能让人看着心情愉快，反而觉得后背发凉。

　　“长安君，只要你重新堕了妖道，那无间钟的平衡便要破了。”褚未闻道，“你们总是喜欢同我说‘道’，可‘道’究竟是什么？凭什么我们妖族的生死，要受它的辖制？我不服，不服得很啊——”

　　褚未闻的尾音拖得很长，他的声音在岩洞里回响，好像燕山的地脉里有什么东西再与他遥遥相应。

　　傅立行能够感受到他的血管在发烫，他知道褚未闻说得都是真的，无间钟要碎了，他变为妖，无间钟的阴阳失衡，里头困住的死灵全部都在叫嚣着要出来。

　　“我不信命，不信道，不信所谓的规则。”褚未闻抬起下巴，“这一次，我不信我还输给你们。”

　　傅立行咬着牙，没有说话。

　　他的体内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正在四处乱窜，他的手紧握成拳，想要压制住那股力量，但收效甚微。

　　子时一刻。

　　傅立行体内的那股力量忽然变强，傅立行一时未能稳住，倏地吐出一口血来。那血不是纯正的红色，带着点银光。

　　就在这时，整个燕山山脉发生剧烈的颤动。

　　河水逆流，山石崩裂，傅立行眼前闪过一阵白光，霎时间，他耳边嗡嗡响起了很多声音。

　　“啊，我出来了，我出来了——”

　　“要吃人，我要吃人，好饿，要吃少女的肉！”

　　“去死吧，都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秘事件处理委员会里，监测妖族的能量仪忽然飙升，紊乱的磁场让能量仪的数值在眨眼之间就突破了临界值，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刺耳的嘀嘀嘀声。

　　“警报，警报，能量场异常！”

　　“经度118.4’E，维度38.8’N出现异常能量波动。”

　　葛昏晓急匆匆从楼下跑来，他盯着能量仪，问：“这是怎么回事？褚未闻做了什么——他明明不是……快，联系总部！燕山出事了！”

　　“与虎谋皮，焉有善终？葛昏晓，你如今也算自食恶果。”

　　葛昏晓红着眼睛转过身：“……张廷昀，你怎么在这里？”

　　张廷昀一手拿着他的素色油纸伞，一手举起秘处委的密令：“秘处委听我指令，即刻前往燕山。无间钟被毁，人间……动乱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