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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情 ...

  •   等原胥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明月小楼屋顶上空荡荡,只余蓝天白云。

      庚桑画居然已经走了。

      原胥爬起就追。

      白室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原胥绕着山跑了一圈,恰巧撞见外门丙等弟子们穿着蓝色交字领长袍,正往山脚下的方向走。

      “出了何事?”原胥随手抓住一人,皱眉道:“为何你们都在赶路?”

      结果那人一抬头,两人都愣了愣。被他抓住的那个外门弟子恰好就是前日来银雪峰背过瓜筐的,与原胥曾经见过一面,此刻见原胥道髻散乱、满头满身的雪与泥,当场就惊了。

      “啊,大师兄你怎么弄成这样?”那个外门弟子立即磕巴,涨红了小脸解释。“不、不是那个意思,大师兄……”

      “山门出了何事?”原胥直接打断他。

      那外门弟子脸皮涨成猪肝色。“师、师尊下了通知,说是让所有弟子都去山脚议事大厅集合,咱、咱们外门弟子也去。”

      又是师尊下的通知。

      又是独独瞒着他一人。

      原胥内心苦涩,手指下意识微松,放开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门弟子。半秒后,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我与你们同去。”

      “啊……啊!”

      按白室山规矩,外门弟子中只有甲类身穿紫袍的才能每日随原胥他们去练兵场,身穿红袍的乙等外门弟子则是每月有三天能去练兵场。蓝袍隶属丙等,是白室山弟子中最末等,只负责洒扫庭除等杂役活,平常就连内峰都进不得。

      所以此刻听原胥居然说要与他同行,那蓝袍外门弟子磕巴的差点一个扑腾直接跪地。“大、大师兄……”

      原胥却又改变主意了。他抬眼望向如潮的人. !流,自嘲地笑了声。“我忘了,我须先行。”

      他得先去见一见师尊、问一问师尊,就问句:师尊你到底闹的哪出?说翻脸就翻脸,如今已经要闹到满山风雨了吗?

      他和师尊,分明朔夜时分仍好好儿的。分明……昨夜师尊仍那样无助而柔软地瘫倒在他膝头,眼底坠泪,轻声吟了一夜。

      原胥闭眼攥拳。不,他不服!

      原胥嗖嗖嗖,走的脚下生风,眨眼间就已御风飞往白室山下议事大厅。

      **
      半炷香后,白室山下议事大厅。

      原胥赶到时其余十一个内门子弟都已经聚齐了,正在内厅分左右站立两侧,见他来,都不敢打招呼。

      原胥心里咯噔一声。

      平常与原胥关系最好的十二悄悄儿地,冲他扁了扁嘴。

      咔嗒!坐在上首的庚桑画忽然抬手拨弄茶盏。青瓷茶盖磕在案台,听声音,显然师尊是不高兴。

      十二立即收正神色,假装不认得原胥。

      原胥低下头,抱拳行礼。“弟子参见师尊!”

      庚桑画漫不经心地继续拨弄茶盖,盖上又拿下,浑似在玩。“嗯,今日为师召集一众弟子,原本也就是为了你的事。”

      原胥抬头。

      师徒二人遥遥相对,视线在半空相逢,彼此神色都有些奇异。

      朔夜的秘密只有他二人知晓。

      原胥不傻,这一路他已经想明白了。凡事都有个因果。若师尊当真要与理论蒋姑娘自杀这件事,他大可以说,他负责下山去与卖瓜的老蒋家赔罪,并附赠厚礼一份。给蒋姑娘送副嫁妆都行!凡间事,凡间了。况且蒋姑娘并没死,在白室山上吊,怎么可能死的成?

      可师尊不与他辩这件事。
      他也不能辩。

      为什么?
      只因真相是——昨夜他太过放肆。方才在明月小楼屋顶,他又放肆地揭破了两人之间一直以来的欲盖弥彰。
      据说师徒恋不能容于此界。
      他肖想师尊,所以师尊赶他下山。

      原胥那双狐狸眼一动不动,扬起剑眉,贪婪地盯着庚桑画的脸看。他此刻头发蓬乱,裹着件染了泥的雪白交字领长袍,狼狈的很。
      可就算不狼狈,庚桑画也瞧不上他。
      庚桑画说过,嫌他黑。

      哑默数秒后,原胥自嘲一笑。“为弟子何事?还请师尊明示。”

      庚桑画撩起眼皮,桃花眼斜斜地扫过他,话语渐转冷。“怎么着,为师让你下山一事,你至今不服?”

      原胥哑声道:“弟子确实不服。”

      庚桑画一拍桌,青瓷茶盏震的乒铃乓啷乱响。“不服,你也得下山!”

      原胥扬眉,望着高坐在白室山大厅中央的庚桑画,嗓音沙哑得像在沁血。“……为何?”

      “这是师命。”庚桑画一脸漠然。“白室山弟子规第一条:违抗师命者,逐出山门。”

      应了,也是下山。
      不答应,直接逐出山门。
      这人果真无情。

      原胥捏紧双拳,脊梁骨拔的笔直,一字字,一句句,都疼的喉口哽咽。“好!弟子这就奉师命下山,去历练,去除魔,去摘师尊你要的灵草。”

      原胥当着众人面,一样样将话说的这样清晰,恨不能列个清单挂在白室山界碑石头上,再用腰间这柄穿云剑刻个清楚分明。每说一个字,他就愈发凶狠地盯着庚桑画那张如玉似画的脸,恨不能将这人凉薄眉眼用剑刻下来,雕成木刻,做成玉坠,挂在心口处再不离身。

      满厅寂寂,人语不闻。

      备受师宠的大师兄与师尊犟上了,大厅内一众内门弟子皆垂首而立,谁都不敢开口。

      几秒后,原胥打破了沉默,沉声道:“弟子此去,便以三月为期。三月内,弟子必定赶回白室山。”

      这次的朔夜刚过,再下一次,便是两个月零二十九天。

      原胥将一切都算的清楚明白。他只希望,庚桑画能够看在那该死的朔夜的份上,允他三月内回山。

      不料庚桑画却挑眉笑了笑。“不必了。”

      原胥倏然抬眉,射向庚桑画的目光厉如雷电。

      庚桑画神色看起来说不出的疏离,与往常都不一样,那两片薄唇一翕一张,说出的话语透着无尽凉薄。“若此趟你下山后寻不着千年的灵芝、万年的雪莲花,便不必再回我白室山了。”

      这句话一出,全场悚然。

      “师尊你……”原胥捏着拳头,喉结滚了滚,几近哽咽。“你分明就是执意要将弟子逐出山门。”

      庚桑画手按在案台,啪地一声,茶盖滚落在地面,啪嗒碎成青瓷花。

      “放肆!”

      原胥扬眉轩目,正待要辩,就见庚桑画陡然立起身。

      庚桑画一步步走下白玉台阶,在走到原胥身前五步时停下,漠然道:“你险些误了一个凡人的性命,这难道不是错?听你语气,难道竟然是怪为师故意要拿捏你?”

      原胥把拳头捏的咔咔响,咬牙认错。“弟子不敢!”

      “你有何不敢的?”庚桑画冷笑。“为师知道你的意思,你虽然年纪最小,却一上山就做了我内门首徒,又天具变异水系天灵根,所以你向来自认不凡,与众人都不同。行为乖张,也在所难免。”

      原胥错愕地扬眉望向庚桑画。

      这人眉目间每丝纹理他都认得,都曾熟悉到刻骨,可眼下这人所说的话,他却字字都听不懂。

      庚桑画原也不指望他能坦然接受,只是原胥这样瞧着他,逼的他啧了一声,凉凉地笑了。“怎么,如今就连我也说你不得?”

      不等原胥搭话,他又自顾自接下去,笑叹了一声。“也是!这一十二年,为师也着实太过纵容你。如今你犯下大错,为师也推不得责。”

      原胥两腮咀嚼肌咬的咔咔响,牙根都快渗血了。半秒后,他忽然也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来说去,师尊原来早已意决。”

      原胥突然抬腿跨近了一大步,几乎是逼近庚桑画的脸,迫问道:“白室山有处剑崖,所有犯下大错的弟子都可自请入崖底面壁。按师尊方才所言,弟子所犯下的过错竟似不可饶恕?既然如此,师尊为何偏不肯令弟子在崖底面壁?”

      庚桑画一时间教他问住,长眉轻挑,微有些不悦。

      原胥却又再次跨近了一大步,说话间气息已相互可闻。“师尊执意命弟子下山,可这千年的灵芝、万年的雪莲花,都不在我西贺牛洲。弟子此去,哪怕是耗费百年,也不一定能寻到这两样传说中的至宝。师尊,弟子有错,可弟子不想白白老死在凡间。人生终有一死,弟子愿、死在白室山。”

      庚桑画微微动容了一瞬。但那瞬动容实在太快,不及原胥看清,它就已消逝无踪。

      “便任凭你花言巧舌,亦无济于事。”庚桑画冷笑,一甩袖,负手在身后,昂起下颌回望原胥。“为师确实心意已决!”

      “师尊……”
      在大厅内众目睽睽之下,身为白室山掌门首徒的原胥竟然单膝跪了下去。雪白交字领弟子长袍漾起水波纹,轻拂过地面雕花青砖。

      原胥左膝跪地,右手轻抚心口处,低着头,嗓音沙哑而低沉。“师尊,弟子愿去剑崖底面壁,十年,百年,一切皆凭师尊吩咐。弟子只求……求师尊莫要逐弟子下山。”

      庚桑画不语。

      十一个内门弟子分列大厅两侧,一直没敢开口,此刻见大师兄原胥居然跪下了,都忍不住骚动。

      “师尊,”与原胥关系最好的小十二也砰地一声跪下了,与原胥一般,左膝跪地,右手轻抚心口。“大师兄历来宽仁,这次蒋姑娘的事,并不是大师兄有意招惹的她,是她自个儿看不开要寻死。若师尊执意要责怪大师兄,剑崖面壁也不是不可……”

      庚桑画勃然大怒,回身望向一众弟子们冷声道:“谁都不许多劝!若有再劝者,都与他一道,都滚出去!从今后再不许向人提起是出自我门下。”

      “师尊……”
      “师尊你冷静点……”
      余下的十个弟子都刷刷跪下了,各个儿手按心口,都昂着头看着庚桑画,开口替原胥求情。

      辽阔足有百丈余的大厅内,十二个内门弟子都跪下了,人人皆雪白交字领长袍,人人皆在跪他。

      庚桑画环顾四周,蓦然扬起尖尖下颌,长声大笑。他用玉般皎然的手指向众人,一个个,从二弟子开始次第数过去。“你、你、你们,你们都好的很!”

      玉般皎然的手指最终点在跪在他脚边的原胥。
      “还有你,原胥。”

      原胥闻声抬头。

      “你也好,好的不能再好了!八岁入门,一年时间,从不知修炼为何物的凡夫俗子到了筑基后期。余下的十一年里,旁人最多不过能结丹,可你不同,你竟然仅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就顺利过渡到了金丹后期。”庚桑画顿了顿,冷笑道:“你既如此天赋异禀,想必也很快就能进入元婴化神,有没有为师,都没甚区别了。”

      “怎会不同?”原胥撩起眼皮,一双狐狸眼定定地盯着庚桑画。“若没有师尊,弟子不过天地间一孤儿。”

      他用了朔夜时对庚桑画说过的原话。

      庚桑画不得不想起昨夜。昨夜,他曾枕在原胥怀中醒来,再细数从前,他竟在这个弟子怀中醒来过不下十次。

      在原胥幼时,他不过也就需要同为水系天灵根的原胥守在门口替他护法。可这一两年,他与原胥之间越来越不对劲了。原胥逐渐长成为男子,看他的眼神凶狠,这种欲望是骗不了人的。

      庚桑画也不想再骗自己。

      白室山于世人眼中是琳琅界第一修仙宗门,而他庚桑画,在旁人看来就是那个冷心冷情的“仙人”。呵!做个仙人有什么不好?
      人人都当他无情。
      那,他就无情一次。

      庚桑画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俯身,玉白手指轻拍原胥蜜色脸颊。“没有我,你也可以一样地过。”

      “师尊……”原胥仍在不死心地挣扎。

      庚桑画冷不丁捏住他的脸。修长手指微夹,将原胥的脸捏成个奇怪的形状,搓圆了,又放开,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夹起原胥棱角分明的唇。

      庚桑画玩的这样嗨,倒真是出乎原胥意料之外。

      原胥直愣愣地瞪着庚桑画,睫毛都不敢眨动一根,生怕错过了庚桑画这次的兴头,这人一恼,又要把他赶下山。

      原胥乖乖地闭上了嘴。

      其余弟子们皆低着头,许久没听见动静,有几个诧异地撩起眼皮偷瞄,恰好撞见这幕,都一脸目瞪口呆。

      庚桑画眼角余光都瞥见,都懒得搭理。他高高兴兴地把玩原胥这张脸,从两道料峭剑眉,再到鼻梁骨下每道褶皱蜿蜒。

      从今后,也就没得瞧了。

      从前呢师尊炎道人总教他,畏垒啊,自古情难断,倘若他日你瞧中了一个人,可千万要仔细。

      仔细什么?七岁的庚桑画顶着个特别正经严肃的道号“畏垒”,扬起脸,说话声音却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孩童。

      那年他满心以为,师尊炎道人要说的是,你可千万要仔细,莫辜负良缘。

      结果炎道人摸了摸他头顶,拂尘轻掸,抬头望向天边丝丝缕缕的白云,最终叹了口气。畏垒,为师最终也会对你不起,这世上的人,各个儿都对你不起。你莫要怪为师,也莫要怪世人。若有朝一日你遇见了欢喜的人,要记得,就连那人也对你不起。你须离了他。

      七岁的庚桑画不能信,更不能服气。他奶声奶气地扯住师尊青灰色的道袍,追问道:为何必须离了他?

      炎道人低头,再次摸了摸他头顶发旋儿。
      没答他。

      千年前与师尊对话的那天,庚桑画记得,有山风吹过他发鬓。那一日,白室山尚且有鲜花着锦。

      “……呵!”千年后,庚桑画拿手指捏住原胥的脸,讥讽地笑。

      庚桑画直笑到眼角微微有了湿意,然后猛地一甩手,收住七情,将手再次负于身后,漠然地对原胥道:“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从今后,一别两宽。”

      原胥一瞬间如堕冰窖。“为什么?师尊……”

      庚桑画再不答他,转身,黑色纱衣下,那一袭雪白长衫飘飖若仙。他永远不爱戴冠,也不怎么梳头,墨色长发披至脚踝,纱衣内露出的肌肤玉般皎皎。

      此刻走出百余丈的辽阔大厅,对庚桑画来说,也不过就是一移步的距离。

      “师尊——”

      原胥再顾不得其他人,仓惶地爬起身追出大厅,却只见到庚桑画于半空中冉冉升起,如同一位真正的仙人那样,垂下眼,漠然地笑了笑。

      “师尊……”原胥喉结滚了滚,眼眶微湿。“弟子走后,每逢三个月的那夜,你……怎么过?”

      庚桑画抬起手,薄唇微弯,那双桃花眼内再照不出原胥身影,有的,只是这座白室山。

      【白室山弟子听令——】

      漫天遍野,嗡嗡地振响庚桑画以真气传出的师门令。

      【自今日起,原胥再不是我白室山弟子,若门内有送其下山者,止步于界碑。出了界碑,便与他一般,从此再不许回我白室山。】

      砰一声。
      原胥左膝跪地,眼底那点湿意终于染红了男儿眼眶。

      “弟子……”原胥喉间哽咽了几次,终于低下头,恭恭敬敬地,最后一次给庚桑画行了个弟子礼。“弟子谨遵师令!祝师尊你……长命,永安康。”

      山风吹动鬓边长发,呜咽似哭。

      原胥抬起头,庚桑画不知何时已回了银雪峰上的明月小楼。天边流云无心,身后是脸色惶恐的众师弟,人人皆不忍,人人皆不敢再留他。

      穿书来后的十二年,原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除了极其偶尔的,替师尊下山打过酒,余下记忆里都是白室山。

      可如今,一切清零。

      原胥嗓子沙哑,半晌,低低地、自嘲地轻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他喜欢师尊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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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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