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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薪火相传 ...
马蹄声声,一众铁骑直指京城。
官道上尘土飞扬。时近冬日,干冷的空气中沙土狂舞,打在面上犹如碎石般疼痛,连马儿都难耐这纷飞的尘土,不耐地打了两个响鼻,自觉地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苏平抬手遮面,堪堪从两指的间隙中望向遥远的地平线,京城的影子在那儿一点点升起,渐渐变得清晰。没有近乡情更怯的惶恐也没有对可能的陷阱的恐惧,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迷茫,不经意间已经把他深埋在过去的回忆里。
上次回京是多久前的事了?一年还是两年前,父亲的寿辰。即便吩咐过要低调些,前来贺礼的人还是踏破了门槛,寿礼堆在门廊后竟有数米之高,珠玉木匣数不胜数,名贵的珍稀的垒在一块,奇怪地都失了颜色。宴时凡弟象征性地祝了几杯酒便没了踪影,小默更是从头到尾不见身影,只在厢房里的桌上留了一串珠链,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但那玉珠折射出的剔透光泽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想必是和太子殿下一起做的。先皇坐在主位上,父亲陪在左首,满座宾客笑语盈盈,好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连平时少有言笑的父亲都同先皇谈笑着,面上的笑容能看出是真挚的开心。
此刻回忆起来那段时间都模糊在一片柔和的光影里,朦胧不清,唯有父亲的笑容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如同先前在剑上看见的剑铭,没有刻意去记下,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苏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剑鞘。
父亲已经死了啊。
身后一阵马蹄声加急,苏平侧头看了一眼,却是钱钦赶了上来,与他并驾齐驱。
这老太监倒也了得,在这几乎吹彻魂魄的风中仍是怡然自得,在迅捷的奔马上于荒野中驰骋了一天面庞依旧白净,如同只是在宫中拂面的微风中踱步罢了。想来他有武功傍身的传言不是有假,而且这功力定是不低。
“苏将军,我们离京城已经不远了。”钱钦一副悠然的调子,“想必圣上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接风的宴席,进京后……”
“……父亲被葬在哪里?”苏平抬手掩住口鼻,闷声打断了钱钦的话语,“京城周围么?”
钱钦愣了愣,旋即开口:“京城东南,三十里外,日出之所,皇陵之侧。”
苏平怅然听着,眼里不知是否是飞石迷了眼,蓦然泛红。
他垂头,抬手打了个手势:“我想先去看看我父亲。”
众骑一侧,微偏马首向一片荒野行去。
嚣尘万里,迷眼的黄沙中似是有魑魅魍魉呼啸而过。近了京城,沙土渐小,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又一次在眼前浮动,一幕幕的影像,毋需去回忆,走马灯似的在苏平眼前掠过。下一刻他们与京城擦肩而过,一股荒谬的距离感骤然出现在苏平心底,好像他抛却了那些即将束缚自己,并且已经束缚他的父亲多年的荣华富贵,自此纵马天涯不慕繁华;好像父亲忽然出现严厉又无奈地看了自己一眼,有如在谴责自己为何不肯守那百年守护的诺言;好像小默还呆在那金碧辉煌的宫里,和太子殿下不知又在做些什么,玉宵园里一片混乱,等自己走进去能收获两声大哥和一地的烂摊子。
都成云烟。
日头正烈,却不能给初冬的空气带来一丝暖意。他想起回京的路上一出闹剧,也是这么一个黄沙滚滚的地方,两旁是黄土裸露的贫瘠山脉,太阳的光芒照在它干裂的脊背上,可以想象得出在少雨的夏日这该是个多么民不聊生的地方。即便是如今苏大将军武定天下先皇文韬武略的太平盛世,如此贫苦的地方仍不少见:天灾、地祸,不是毒瘴蔓延,就是百草不生,偶尔有一朝廷大员巡抚而过,无以过活的饥民会死死拉着轿子,恳求那不曾存在也不会出现的一米一粟。
这百余铁骑过路时并没有饥民出现,倒是一人纵马在前的苏平——不知为何他总是气闷,抑制不住长啸或大哭的冲动,只得信马由缰肆意奔驰把忠心的近骑丢在身后——被不知从何冒出的几个看起来膀大腰圆的壮汉拦住了。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大哥,这儿没树诶。”
“叨叨啥呢叨叨,就你能啊!”
“哎哟!大哥息怒,诶诶那人你听好了!这是俺苏家军的地头……”
“寨主说了别把名头亮出来!到时候闹得朝廷知道了俺们不都得杀头!”
“哎哟!成,成,大哥你说啥都成!”
苏平啼笑皆非地看着这群自称苏家军的土贼拽着一口不民不匪的土腔自说自话,眼睛还贼溜溜地锁在他奔行了一天仍旧锃亮的甲胄上,满面毫不掩饰的贪婪。这算是一帮原生原长的百姓中比较大胆的了,打着劫富济贫的号子占山为王……不,为寇,想着靠打劫路过的富商——朝中大臣他们不敢下手——和他们的护卫赢得赖以生存的两样东西:口中的食物,和嘴上吹的牛。
“你这小白脸笑什么呢笑!”那怂了吧唧的憨汉子在为首的壮汉背后嚷嚷,“俺告诉你!俺们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群吃穷人血汗钱的护卫了!今天俺们兄弟在这,你们就别想从这带走一个子儿……”
苏平背后军旗猎猎。
是一众铁骑赶了上来。
“哟,苏将军,这是被一群毛贼拦住了?”钱钦悠闲地勒着马踱了过来,“咱家倒也是第一次见这些刁民呢,倒是涨了见识。”
“钱大人说笑了。”见那几个大汉满脸难以置信又万分惊恐的样子,苏平摇了摇头。这世道真是越发古怪离奇了,当朝被苏家三将护着山河的皇帝大臣联通一气把父亲逼了个横剑自刎,倒是这落草山间无食无衣的难民,平日怒斥朝廷的乏力无道,说起丈夫仗义却即刻想起苏家,甚至连几十人的匪窝,也要起个苏家军的名字。
也有些狐假虎威是了。
“苏……苏将军?打哪儿来的苏将军?”那领头汉子忽然惊觉,“苏程……苏大将军不是被奸人陷害而死了吗!你是哪来的苏将军!”
有几分骨气,苏平听得父亲的姓名神色黯了黯,漫不经心地想。
钱钦莞尔:“这天下,还有几个苏将军?”
“您……您是……”汉子张大了嘴,“您是苏平苏将军?!”
“如果你说的是被那个父亲发配到边疆几年的莽汉,那正是在下了。”苏平轻笑,“没想到还能被人记住姓名。”
“岂止是记住姓名!”汉子憋红了脸,急吼吼地答,几乎忘了当下的场景,“您……您可是和您父亲齐名的骁将!俺们最崇拜的将军就是您了!”
“我远比不上父亲。”苏平安静地答,声音在疾风里散出很远,“他老人家,养之弥高,钻之弥坚,非我能及。”
“您的战功……在俺们看来,不逊于苏大将军!”汉子大声答道。在这几年称得上平安——当然是比起前朝大势已去四方乱战的时节——的日子里,驻守京城的苏大将军渐渐成了传说般的存在,毕竟未有足以让他出征的战事,一时他更比天高的功绩在黎民百姓眼里有些模糊,反倒是在边疆时有捷报击退外敌的苏平苏凡两兄弟形象更加鲜活。民间关于他俩的话本逐渐增多便是最好的证明,隐隐有要超越先皇与苏程的趋势。
“苏将军,这日头也不早了,不然您俩改期再叙?”一旁的钱钦倒是发话了,“咱家看这沙土是越发猖狂了,若是赶不上在风急前驻扎进驿站里,怕是要多些麻烦了。”
苏平点点头,回头看那三个才想起身份讪讪站在路中的大汉,端详了几分他们面上的神色。
“你们……可有与我一同回京,加入我麾下之意?”他忽然开口。
“啊……这……”三个汉子愣住了。
“怎地,这年景,连苏将军的邀请都有人不要了?真是让咱家颇有些惊奇了。”钱钦有些不耐,带着一点轻慢的微笑开口。
“不愿也罢了,给些银两,让他们自行去罢。”苏平摇了摇头,勒马要走。
“不……不不不!”才反应过来的大汉着急地喊,“俺们当然愿意!俺们就是没想到苏将军会这样就同意俺们进军,俺们……”
“队伍后面有多的马匹,甲胄改日再说。”苏平轻抖马缰,神骏的红马轻快地小跑起来,“全体听令,加速回京。”
铁骑们轰然回应一声,马蹄阵阵。
不知为何,世事总是如此,循环往复。
苏平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三十年前,就在此地,苏程收留了一个被暴徒驱赶的暴徒。
渐慢的蹄声把苏平从回忆中唤起,一片松林如绿洲出现在官道的一头。
“便是这了。”钱钦驱马与他并肩。
他向西望去,不远处就是城池般的皇陵,在风沙中也不曾被磨去森然的石棱,而父亲沉睡的地方,藏在绿意昂然中,显得有些温柔。
他有些想笑,又被无穷无尽的悲意压住了唇角。
将军坟有些像祭天的大坛,三层土石,十数米高,石砌的栏杆有些粗糙,却又雕饰着一些精细的花纹,一眼望去有些悲怆的亘古之感,但急急筑成的慌忙是掩盖不住的。
像那随口一诺的百年将军,有人轻信,有人蔑视。
苏平拾级而上,铁靴踏在石板上随着每一步哒哒作响,回荡在松林的怀抱里,如风入松。森严的铁骑在他身后默默注视着这简单又庄严的坟墓,黑色森林般不响不动。
一步步近了。没有大段大段的碑文,没有气势恢宏的雕塑,孤零零的一块石碑,竖在土包般的冢前。
原来人死了,也不过寄身于这方寸天地之间。无论你生前多么荣华富贵,无论你死后坟陵多么金碧辉煌,你所能占据的,不过是这岩层之上土壤之下的一线夹缝而已。
苏平站在坟前,垂头看那碑上的字。
长长的头衔在他眼里模糊,只有苏程二字越发清晰。
这是父亲的墓碑。
“乒”的一声响,覆着铁铠的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他忽然就明白了那晚凡弟赤红的双眸,莫名被掩盖了很久的悲意忽然喷涌而出,撕碎了一切尊严礼数重担荣誉填满了他的胸腔,又化成泪水在眼底铺就一层透明的哀伤。先是与父亲的回忆一幕一幕地在眼前流逝,那张或严厉或亲切的面庞总是久久絮絮说着很多很多事,叮嘱他为国戍边看好凡弟照顾好小默,到最后还是只留下一声轻唤,“平儿”。而后杀人的恶念充斥了他的心胸,他想要拔剑,想要下令,带着百万的兵骑屠了那不过几十里开外的繁华之城。
他们的荣华富贵筑在父亲的尸骨上,他们的醉生梦死里流着父亲的血。
怎么能原谅。
他略略偏头,透过泪水朦胧的遮蔽能看见坟下默然的铁骑,即便身上压着厚厚的甲胄,有些人还是在颤抖。
不能复仇,不能复仇。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李常宏已经死了,不能复仇。
不能用更多人的血去浸染父亲的坟,那是父亲拼了性命去守护的,怎么能毁在他手里。
这就是道义,这就是职责。
即便千百万分的不愿,他也得遵守。
“……苏将军?”钱钦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有些小心翼翼。
“我没事。”沙哑的声音如同咽下一把木屑,苏平终于体会到这些年父亲在看似奢华的将军府里皮囊下所经受的折磨。
被按上了英雄的名头,久而久之,那名字下面,活着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更像神。
而那仙佛,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
“那便乘早回京吧。”钱钦在这将军墓旁并不如常一般笑吟吟的,而是绷紧了面庞一片肃穆。话语有些僭越,但出于顾虑他还是有些急促地催促苏平:“您还要检阅将军府的重建情况呢。”
“将军府么……”苏平沉沉地出了一口气,缓缓起身,“一具棺材罢了……”
钱钦并没有听清,只是随着他的动作后退几步,站在了阶旁。
苏平再一次看着这天圆地方的一隅,微风里松针摆动,沙沙作响,头顶是蔚蓝的碧落,洁白的云朵随风急急地飘远。石筑的栏杆在众人的悲伤中久久静默着,并将永远这么静默下去。
他抬手,扣上头盔,一展大麾,钢铁下的面容冷硬如冰。
“回京。”
第一卷完了吼!
接下来就是苏默回京的故事啦!
有好多好多想写的,春药什么的(请划掉)最棒了咕嘿嘿。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 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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