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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欣欣向荣 ...

  •   苏平已记不起,当自己听闻皇城中的将军府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将军夫妇二人双双自刎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有些画面,仍然回旋往复地在他眼前闪现。

      凡弟双眸赤红咆哮着想要冲出营帐即刻便回皇城杀尽那些贼人,却被一只熟悉的手拦下了,对,那是自己的手臂;身着重铠的将士齐齐跪在面前,其中为首一人抬头竟已是泪流满面,恳切地请求自己快快出关逃走;夜晚烛火下被映得通红的家书在跳跃的光影里忽然被落下的泪珠染透,营帐外吹入一阵穿堂风,纷飞的书页碰上蜡烛的光焰转瞬间便被烧毁。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

      现在,来自皇城的御使就站在他面前。

      这御使并不傲慢,甚至称得上毕恭毕敬,他和颜悦色地立在帐中,双手平举在身前捧着一把寒光四溢的宝剑。

      赐剑?

      营帐下围立着一圈或双眼通红或恨恨咬牙的将士,整个战阵鸦雀无声,只等那来自遥远中原的审判。

      也是可笑。

      那御使面带微笑,面容和蔼可亲,但整个人立在那儿挺拔如松,似乎本身便是一把久磨的利剑。他向前两步,仍是捧着那宝剑,竟有几分遗世剑仙的飘逸。

      他略略思索片刻,旋即开口:“南疆大将军,苏平,听旨——”

      “臣在。”苏平并未起身或下跪,只是死死盯着那御使手中的宝剑。

      他认得那剑,那是父亲的封将之剑。

      “吾朝开国大将苏程,文武双全,素有贤德,安我河山数十之数,未有阙漏。难料贼臣李常宏、李常荣兄弟二人,妒其功德,疾其权高,蒙蔽圣意,以计害之,如今大明,甚为叹惋。今其将位高悬,皇城无人镇守,念其开国有功,教子有方,特遣御使往南疆,携将令宝剑‘苏祁’,除其长子苏平护国大将之留后,以继其位。望其继德有功,以彰先父遗德,莫伤先帝之明,钦此——”

      四下寂静。

      苏平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巨大的荒谬感死死地包裹了他的躯体。他,苏平,一个谋上叛乱以至于自刎的贼子的长子,不仅没有被株连,甚至还能继承先父的将位,镇守皇城,成为新一任的护国大将?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到底在发生着什么样的波澜动荡?

      祁勋到底想干什么?

      四下原本怒目圆瞪的将士都茫然对视,对这急转而上的情形不明所以。

      “这……”苏平愣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沙哑,那御使倒也是好脾气,一直垂头捧剑等着。“钱大人……您说的……”

      “绝无半点戏言。”钱钦抬头微笑着看向他,“陛下亲口在‘玉宵园’中和咱家说的,也只放心派咱家来告知将军您。”

      “玉宵园……”苏平失神地念道。莫非是……

      “不过,圣上还有一事相问。”钱钦并未对苏平的失态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将士,想了想又开口,“不知苏默苏三公子,那夜可是将军您派人从天牢带走的?”

      果然是小默的缘故吗……苏平苦笑,突然又变了神色:“什么?!天牢?!”

      钱钦也是一愣: “您……不知此事?”

      苏平从将椅上霍然站起,双手摁在桌上:“小默被关进天牢里了?!”

      “……将军府被围那夜,苏三公子确实是曾被带进天牢。”钱钦苦笑,心里对这如今手握天下兵权的苏程长子也有几分忌惮,“叶子焌那蠢货在苏大将军死后硬是要按着什么军法把三公子带走,咱家也没法拦住。”

      “呯”的一声巨响,那木桌竟是被苏平生生掰下一角。“叶子焌这人面兽心的狗……”那木料在他手里嘎吱作响,木粉从指隙沙沙落下。

      钱钦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苏平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过了片刻才开口:“叶子焌已因叛乱之罪被腰斩示众,死前饱受折磨。”

      苏平怔住了,被木刺扎伤了的手心缓缓卸力,血珠一滴滴地打在了地毯上。“……也是以叛乱为罪吗……”

      钱钦垂头不语。

      营帐内一时只有风声。

      “罢了。”苏平长叹一声。随手甩开掌心的木粉,他转身走下,直至钱钦身前。

      缓缓抬手握住那剑柄,一如那夜的冷光在这稀世的宝剑上流转。仿佛感觉到了与前任主人相连的血脉,剑锋在抬起是微微震颤,发出欢呼般的清鸣。苏平单手将那剑从钱钦双掌上拿起,横于眼前,青光里他的眸光随着剑身流转,迷失在了那错综复杂的纹路里。

      是把好剑,他自幼时便无比向往的剑。

      如今真真正正持在他手里,他却不想要了。

      “此剑被陛下亲口命名为,‘苏祁’。”钱钦从另一侧看着那锐利的青锋,“个中意味,相信不必咱家多言了。”

      苏平捏着剑柄,慢慢转动剑身。

      那剑锋直面他的时候,他却是愣住了。

      两侧剑锋,一面血红,一面青白。

      那是他父亲的血,就算身后有再大的名誉再多的平反,也洗不去了。

      钱钦面上也是黯淡了几分:“这剑头次开锋,却没想到饮的是自己主人的血……”

      话音未落,他看见苏平抬手拍上那剑锋,一瞬间鲜血四溢。

      “无妨……如今,它也饮过第二任主人的血了。”苏平凝视着那被鲜血沾染而显得越发青光闪烁的剑身,眼神坚定。

      然而下一刻,两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却在鲜血的浸润下,浮现了。

      苏程,祁南阳。

      “那咱家的责任就到此为止了,回京也可和陛下有个交代了。”钱钦笑着挥挥手,转身便要离开营帐。

      两人默契地不提起刚才那“苏祁”宝剑上浮出的剑铭,只当是空无一物。

      “对了,”钱钦一拍手,又回过身来,“咱家差点忘了。苏凡小兄弟可在营中?陛下也有话要带给他。”

      “凡弟一直在后面的帐里休息,这几日的事,他实在是有点……”苏平看着钱钦略有些尴尬的面色止住了话音,两人一同苦笑起来,“在下这就带您去见他。”

      转过两三个灰蒙蒙的营帐,苏平掀开门帘,略提了音量:“凡弟!钱大人从京城……”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钱钦忙从他身后跟进营帐。

      等待他们二人的,只有破开的帐篷间传来的大漠风声,和风中草草写就的一纸留书振翅欲飞的声响。

      苏默抱着一袭雪白的狐裘窝在躺椅上,面色竟是比那随风浮动绒毛还要再苍白几分。

      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已不至于连一点风都见不得。那黑色的怪味糊糊效果好得出奇,被打断的骨骼与击伤的内腑以远超想象的速度恢复着,很快他就能支起身子自己拿些东西吃,或者和满面拘束的楚若笙聊几句了解一下当今世道。不过静养了几日之后老者还是决定让他多见见日光——多半是因为见着了他那越发白如熟宣的肤色——于是一把躺椅被安置在屋外空地的一角。

      深秋清冷的空气已经带上了几分凛冬将至的寒意,樱树的叶子都落尽了,积在地上厚得如同一块地毯。但午后微温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照得这裘子分毫毕现,晕染而出的微微热度让他昏昏欲睡。

      四肢仍然有些无力,不知是否是睡意作祟。勉强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树下舞剑的少年,他的唇角莫名勾起一丝笑意来。

      一旁的大狗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站起跑到躺椅边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手。

      苏默偏头看看它,笑着弯起指尖挠挠它的下巴,又昏沉睡去。

      楚若笙舞着剑,破风声在耳边鼓动,他的注意力却忍不住总是往那屋边的躺椅上溜去。

      一袭狐裘在眼角的余光里闪着淡淡的金光,仿佛被太阳染透了色泽,成了传说中那天狐的毛发。

      不过比那仙物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下那位公子柔和的面庞。平日淡然的眸子此刻在些微的阳光下懒懒地眯着,少了几分不近人情的清冷,倒是添了点猫似的慵懒;唇色不似面色的苍白,倒是有如樱桃的绯红,薄薄的唇瓣看起来有几分刻薄,只是微翘的唇尖透出诱人的丰润;修长的脖颈在及肩的狐裘之外,线条流畅,白得能见着肌肤下微微跳动的青色血管,喉结在轻咽时起伏……

      那泛着秋水的双眼抬眸……

      楚若笙慌忙收回愈加放肆的目光。苏三公子似乎动了一下,那大狗也爬起跑到他身边,殷切地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手中的剑已经不知舞成了什么模样,不像谪仙临世,倒像个村边拎起木棍胡闹的顽童。叫师傅看见,怕是少不了一顿训斥。

      他匆忙摆好剑势,从头开始演练。苏三公子低头伸手逗了逗狗,又收回了目光,在躺椅上沉沉不动了。

      这……是在看我么?

      一时间心中慌乱与轻喜交织,几乎忘了下一招下一式该是什么路数。楚若笙堪堪止住快要拍到自己头顶的长剑,更加卖力地操练起来。

      苏默是被脸上的一阵温热的湿润唤醒的。

      视野被白色遮盖,细微的触感在面庞上拂过,有些痒。

      要不是狐裘已经坠到了腰间,他几乎以为是楚若笙恶作剧般地把狐裘盖到了他脸上。

      那东西动了动,雪白的绒毛在苏默的鼻息间拂动,让他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下一秒一记踏动蹬在他脸上,那雪白的毛球像是被他呼出的气吹动一般,一下飞了出去。

      “……”苏默看着那圆滚滚的一团落到地上,眨了眨眼睛。

      一旁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楚若笙换下汗湿的短衫神清气爽地走出小屋,抬眼却看见苏默一脸好奇地看着地上。垂头一看一团白雪落在樱树下,浑身的绒毛还在微微地抖动。

      再看一眼苏默脸上还留着的几根毛发和那落到腰间的狐裘,他扑哧一声笑了:“诶,你过来。”

      苏默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是在招呼那个不知是何物的雪球。那小东西听见楚若笙的声音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四只小短腿一跳原地转了半圈面向楚若笙,高兴地发出了一声嚎叫:“嗷!”

      敢情刚刚是在……对着吹飞它的敌人发出威胁呢?

      苏默看着那雪团跑……应该说是滚向楚若笙,与其身材毫不相符地窜起一米多高,娴熟地用短短的四肢抓住他上衣的下摆,三下两下便爬上了他的左肩,末了还在他耳边又高兴地叫了一声:“嗷!”

      “这是……”

      “我也不太清楚,很早以前它就在这山谷里了。”楚若笙笑着摸了摸那小东西的脊背,它应该是很享受,伸长了圆滚滚的身子伸了个懒腰,苏默这才看清那雪团原来是它的尾巴,底下的身子娇小可爱,被尾巴遮住时几乎看不见四肢和黑黝黝的一对小眼睛。“它经常会来这里要吃的,我和师傅都挺喜欢它的。可惜它不肯在这久留,经常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

      “这还是它入秋之后第一次来这呢,苏三公子你运气很好呢。”楚若笙伸手把小兽抱在怀里,揉了揉它的脑袋,小兽舒服地低叫了一声。

      “叫我苏默就好。”苏默好奇地看着那不知是什么种的动物,惊奇于那尾巴之大,而这小兽居然在行进间还能保持良好的平衡,“它……好可爱啊。”

      小兽像是听得懂人话一般,回头对他嗷嗷轻叫了两声,人似地抬头给了他一个眼神,吻边居然隐约有了点弧度。苏默愕然看着这通灵的小兽,不由得轻轻笑了。

      大狗也和这小兽很熟的样子,屁颠屁颠地跑到楚若笙脚边,人立而起趴在楚若笙手臂上张嘴要舔。

      那小兽惊叫一声,嗖地一下窜出,正好落在了苏默怀里。

      苏默怀中一沉,愣了一瞬,下意识地伸手摸着那小兽。这生得有点像白狐的动物顺从地蹭了蹭他的手,顺势躺倒在他怀里,打了个滚便舒舒坦坦地不动了。

      苏默抿唇笑着,一寸一寸帮它梳理毛发。

      楚若笙在一旁看着,笑了。

      他走近,伸手轻轻摘去还留在苏默眉宇间的一些白毛。苏默低头看着那小兽任他摘去,眼里还带着笑意。这是他第一次见苏三公子笑,没想到这样一张清冷近乎淡漠的面庞笑起来真如春光照化了白雪,潺潺溪流温柔地蔓延,有几分矜持的淡雅,又如同此刻怀里的小兽一般温软,让人忍不住想接近。

      苏默忽然抬头:“它叫什么?”

      “啊……啊?它,它没有名字……”楚若笙一慌。

      “没有名字么……”苏默抿唇看着几乎要呼噜睡去的小兽,“你不介意我给它取一个吧?”

      “当然。”楚若笙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三……苏默,给它取个名字吧。”

      “白雪?雪球?”苏默歪着头看着怀里的小兽,那小兽也像是知道自己兽生中的重要时刻到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都没什么新意啊……”

      那小兽晃晃悠悠站起来,扒着他的领子往上爬。

      “嗯……要不叫你……初雪?”

      “这个名字,不太好吧。”一旁的楚若笙却是笑了。

      “怎么?”苏默抬头避开张口舔舐他面颊的小兽,抬眼看向他。

      那含笑的双眸看得楚若笙呼吸一窒,口中的话语却没停下。

      “因为这处山谷……名为雪不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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