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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临别酒 ...

  •   第五十九章电影 临别酒
      十二月朔风凛冽,应天府的雀鸟甚至栖不住枯枝,只能藏身在无风的高墙后。

      丑时,鸡叫头遍,府衙漆黑的门打开,自内碌碌驶出一辆囚车,车上的犯人依然是英气的面容,挺拔的身子,连发丝也不曾乱一根,只有一身白衣当不住寒风,簌簌潇潇地鼓动——这便是,当朝驸马冯西梓、也是欺君死囚冯素贞赴刑场的模样了。

      皇帝派来的监斩侍卫金一寒和丞相之子刘云各乘着一匹马立在衙门口,见了冯素贞,金一寒下马行礼,唤一声:“驸马。”

      冯素贞感激她的善意,轻声道:“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金侍卫不必如此多礼。”

      “驸马一日是驸马,都是皇家的人,为臣子的,自当是要尽礼数的。”

      “哼,一个女人,还算什么驸马!”刘云不屑地勒转了马头,向三班衙役喝道:“快把这个死囚送到刑场去,耽搁了一刻,要你们的脑袋!”

      “驸马放心,这一路上,金一寒会护您周全。”金一寒向冯素贞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命令手下的人,“给驸马的车加上幔帐再走!”

      刘云皱了皱眉,他本是想让百姓们好好羞辱羞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驸马的,幔帐一遮,还如何羞辱?

      但看金一寒腰间的金刀明光闪闪——此乃皇帝御赐之物,使得此次监斩任务中,金一寒这个侍卫的身份甚至不比他这个丞相之子低。

      下手已飞快地给囚车加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幔帐,刘云吞了口气,用力夹了马肚子,“走!”

      自天色未明,至日悬中天,刘、金二人,需押此欺君之犯,绕街三遍,然后送至午门斩首。

      整个应天府,乃至整个大明,无有一人不知囚车上所囚何人、所犯何罪的,皇家犯人,并不得多见,纵然昨夜的大雪使得道路湿滑难行,一大早,还是有好事的百姓守在了街上,尽等着瞧热闹。

      朝登天子之堂,夜遇月转朱廊,回首星眸含笑,垂眸云鬓涟香,上赐公主宣月,令成佳偶一双,皆道良缘天降,谁知假凤虚凰。

      “不知女驸马如何人道……”有民低语,被妻子掩了口,“当街说这个,你不要命啦,官差可还在。”

      两人心虚地望了一眼正徐徐骑马走过的金刀侍卫,正遇上她锋利的一瞥。

      “啊呀,大人饶命、饶命,小的不该言皇家私事……”二人嘟囔着,连忙转进人群背后,热闹也不看了。

      如何人道。

      于民众而言,这不就是他们唯一关心的事么。

      幔帐里冯素贞苦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宣月……

      -

      绕街三遍后,冯素贞终于被压到了法场。

      素白的幡幢,在正午稀薄的阳光下摆动,浮云之上,更有浮云。

      黛蓝色帷帐的监斩台,立在三道青石台阶之上,而斩首台的石台,因为常年的濡血,泛出一种褪不净的燥色,冯素贞踏过这三道石阶,跪在了潮湿的、有着浅浅凹痕的斩首台中央,刺骨的寒意,自膝下渗入。

      有多少亡魂,死前都是这样一跪,跪出了这一点凹痕,将一生的荣辱,都折在了膝下?

      他们死前,是否也如冯素贞这般,等着一人?

      “公主……仍不得出宫么?”刘云已经坐上了监斩台的主位,冯素贞低低问侍立一旁的金一寒。

      后者微微点头。

      冯素贞的目光便只好落到漫天的浮云上,随着它们静静地飘荡。她身后切切错错,不用回头,便知道乌央乌央,皆是等着看她人头落地的人。

      她做驸马半年,便做应天府尹半年,说起来,曾是他们的父母官。

      她以为,自己清廉为官,爱民如子,或多或少,是可得他们一丝尊敬的,可到头来,因着她是女驸马,不仅与宣月的婚事不作数了,连她曾经的功绩也不作数了。

      他们在看,看至尽头,看的是她的皮色、□□、性别、身份、地位,不是她。

      这世上唯一看至她灵魂的人,无法来。

      “时辰到了,行刑!”刘云的手刚按上令箭,就被金一寒拦了下来。

      她五指纤细,力气却大到刘云无法动弹。

      “刘公子,时辰未至,尚有一刻。”

      刘云挣扎了一下,全无成效,只好被逼着收了手,“好,那就再等一刻。”他暗自咬牙,要看看她究竟还有什么可等。

      女扮男装夺得状元之位本就是欺君之罪,以女子之身敢娶长公主为妻,更足以叫她诛灭九族,若不是顾念皇家颜面和公主求情,跪在这里的,岂止她冯素贞一人。

      如今帝王震怒,更有丞相点火浇油,冯素贞,已是必死之人。

      金一寒岂能不知刘云所想,她纵目远眺着皇城的方向,喃喃道:“公主,若再不来,可就迟了……”

      她没有算错,半刻之后,拍马而来的呼喝声渐近。

      监斩官刘云紧张了起来,想伸手去抓令箭,却发现自己的手动弹不得,想起方才唯有金一寒与他有所接触,怒道:“金一寒,你做了什么?!”

      金一寒漠然立着,只看着那匹白蹄白鬃的骏马踏过泥泞与积雪,箭一般破入人群,冲进法场。

      “公主殿下千岁!”

      金一寒带动着一整个法场的人跪了下去,刘云咬了咬牙,也只得僵硬着手臂跪了下去。

      “宣月!”冯素贞得见她最后一眼,已觉死而无憾。

      白马一声嘹亮的清嘶,任马上的人安稳下地。一身蓝色华服的宣月公主,无视了一圈跪拜她的臣民,只向着苍白的斩首台奔去。

      “公主止步!”斩首台的守卫以长枪为栏,挡住了这位金枝玉叶。

      “大胆!”宣月厉喝,“本宫要与驸马团聚,你们谁敢阻拦?!”

      “公主可有圣命?”刘云站了起来,拿出了自己监斩官的权力。

      金一寒同宣月对视了一眼,捕捉到了她眼神中的怆然,顿时了然了一切——宣月公主,究竟还是未能取得皇上赦令。

      察觉到了她们的无依无凭,刘云的腰杆硬气了起来,“金侍卫,现在时辰到了,可以斩首了吧。”

      金一寒扫了他一眼,眼神中透出厌恶,口头上还恭敬着:“不如容她们说几句话……”

      “哼,时辰已到,斩首之刑,岂有刻缓之理?!”刘云不依不饶,因着无法动胳膊,干脆便踢翻了令箭筒,“斩!”

      金色令箭若是落地,除非皇帝有命,否则刻不容缓,必须行刑。金一寒眉头一蹙,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以金刀接起了将要落地的令箭。

      刘云气急:“金一寒你!你这是抗旨!”

      “刘大人不必着急。”宣月公主冷笑道:“宣月既不是来劫法场,也不是来阻碍行刑的,这道斩令,早落晚落,也不过一时之差了。”

      她自腰间摘下一个精巧的玉酒葫芦,“只是,宣月想求大人,让本宫同驸马……同冯素贞再饮一杯临别酒罢了。”

      当着万民之前,面对长公主亲口说出的请求,刘云沉吟片刻,没有拒绝。

      宣月徐徐走上斩首台,来到冯素贞面前。

      冯素贞昂起头,轻轻地唤了她的名字。

      顾不得衣衫金贵,宣月公主在冯素贞身边跪了下来,冯素贞惊疑地扫了一眼她只跪过君父的膝盖,“公主……”

      “冯素贞……”公主痴痴凝望着眼前的人,琼林之夜,朱廊初遇,就此误了终身的这个人。

      有清凌凌的波光浮现在她的眼里,就像那夜的月色。

      -

      “小生冯西梓,不知姑娘是宫中的什么人?”

      “你就是冯西梓?新科的状元?”

      “……是。”

      “难怪父皇说想将我赐婚于你,你果然一表人才。”

      “父皇?赐婚?你是公主?宣月长公主?不可能的,公主怎么会出现在前庭……”

      “来看看你啊,若是长得不好,就命人把你杀了。”

      “……公主……”

      “不过别怕,本宫对你,甚是满意。”

      -

      “冯西梓,你怎么是个女人!”

      “公主现在该明白,我为何苦苦不肯答这门皇族亲事。我女扮男装考取功名,不过是为了替含冤入狱的挚友翻案。”

      “冯西梓!本宫要杀了你!”

      -

      “我已经等了公主三天了,公主为何还不杀我?”

      “本宫……本宫舍不得。”

      -

      “宣月……别哭啊……”冯素贞想要抬手抹去她的泪,但双手都被紧缚着,除非她人头落地,否则这道枷就不能解开。

      “冯素贞……饮下这杯临别酒,你我阴阳两隔,从此再无牵挂,清明重阳,谁也不要想起谁。”

      冯素贞没想到宣月要说的是这个,她愣了一下,片刻,含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我希望的。”

      她是千金之躯,纵然这个驸马人头落地了,还有她父皇宠爱,这样……也很好……

      玉葫芦先递到了冯素贞嘴边,她昂起头,酒就从空中流落,一入喉,就辣到了心底。

      “公主,希望来生,冯素贞真是冯西梓。”

      宣月也饮下了酒,泪水顺着她的颊边滚落,“可本宫仍想遇见冯素贞……”随之滚落的,还有唇角的血。

      一滴两滴,忽然泉涌,覆了晶蓝华衣。

      -

      十二月,公主国丧,天下大赦。

      冯素贞……

      自尽于天牢。

      临死之时,手中唯一玉酒壶。

      -

      元月,街头巷陌,新桃旧符,从来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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