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惶惶 ...


  •   1

      文成十八年春,迎春尚且含羞带怯,山风吹来一股通透的凉。

      苏惶从柜子里找到她师兄留下的旧剑,剑缑破破烂烂,凑近了还能闻到手汗味儿,小姑娘爱干净,闻着这股味嫌弃的拿出去三丈远,用布包着找她万能的唠叨师傅告状好要一把气派的新剑。

      师傅年近七旬,精神倒还矍铄,平日里爱好一是逼迫徒弟们念书,二是省钱,不是对徒弟们省,是对自己省,明明是世间有名的高人,喝酒只喝山下几个铜板一大壶的自制黄酒,蔬菜瓜果也都是自己开了荒地种的,还在院子后面圈了个农舍,养些鸡鸭什么的。抠门师傅听明了苏惶的来意,起身找了新的剑缑给她换上。师傅眯缝着眼睛缠丝绳,苏惶坐在他身边暗暗生气,觉得师傅不够意思,连她下山都不愿给一把好家什。可身边的师傅白发稀落,皱纹堆在眼角,苏惶的心软下去,瞥见师傅干瘪手背上显眼的几块老人斑。

      师傅老了,她想。

      老头儿把剑缑工整缠好,转手递给她,苏惶双手去接,师傅没撒手,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担忧:“寻你那个倒霉师兄不必执意,顾全自己安危才是首要的事,惶惶,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虽然剑道有成,大字却不识得几个……”

      “还是识得几个的!”苏惶据理力争。

      “哦?”师傅把剑给她,又转身细细看一遍行李是否有遗漏,同她玩笑道:“说给师傅听听,你认得些什么?”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也知道啊。”她脱口而出。

      然而出口就知道不好,师傅瞪她一眼,没好气地把包裹给她,训斥道:“净学你那个没用师兄的。”

      她接了包裹,讨好地笑一笑,拿了剑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磕了头,道别:“师傅,我走啦,您老人家自己照顾好自己,等我把师兄带回来给你道歉。”

      “去吧,别给我提他,气的我头疼。”

      “那我走啦。”她起身出门,下山前回头,看见发须皆白的师傅立在门廊前,目光深深,廊角挂的古旧风铃摇晃起来。

      苏惶未曾想过,这一脚踏出,竟已身处江湖。

      2

      出山两月有余,倒霉师兄没有着落,自己却胖了两斤还多。

      苏惶摸着肚子深沉的叹了口气,熟稔的让小二收拾了桌子再上三盘点心,眼看说书人说到正酣,故事里她师兄名号无己剑,白衣胜雪翩若惊鸿,左手盈香美人在怀,右手持剑斩妖除魔。眼下正讲到美人被贼人掳到寨中好吃好喝,师兄从天而降剑取贼人首级,剑落振血,美人娇弱的倒在师兄怀里献上香吻,如此成全佳人一对,贼人方才哀嚎倒下尸首分家。

      苏惶瓜子磕出了半盆壳,在情节高潮处不时爆发出几声不合时宜的笑。说书人的眉头皱了又皱,额边青筋爆出三寸,忍气吞声的问她:“姑娘笑什么?”

      “您说的有意思啊。”她露齿一笑。

      这话噎的说书人不知道要怎么接,本该是个扣人心弦的英雄故事,他就算舌灿莲花也没法说出相声的效果,可她一脸天真气,惹得说书人本来一腔发作的怒火被浇灭了九成九,只剩下那么星星点点的欲哭无泪。

      台下等着听故事的人陆陆续续的催着说书人继续,说书人被这倒霉丫头岔了心情,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说到了哪,他习惯性的去摸惊堂木,一落一惊,张张嘴眼睛一转就想编。可没成想又碰上个拆台的。说书人假笑几声,问公子何事。手里生生捋断了几根花白的胡须。

      故事里的师兄是个假师兄,面前的公子却是真公子,俊美的公子双眸狭长且深,眼尾微微弯起来,勾人弧度里恰巧盛下那一捧笑。苏惶盯着他,都看呆了。

      公子说姑娘可是与这位大侠有过一面之缘。

      苏惶被他那一抹笑勾了两魂六魄,只剩下一魂一魄吊着那没有把门的嘴,她显摆似的点头:“是呀是呀,我和那家伙可不止一面之缘,那家伙也没有你那么好看。”

      山上没人教她凡世里的规矩举止,她也不知道她这一句话说出来有多惊世骇俗,听书的姑娘们都以帕遮面羞红了脸,男子皆皱起眉头低声议论。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说错了话,迟钝的觉得有点难堪,她低下头拽了拽袖口的折痕,又抬眼去偷看公子的反应。

      公子对她悄悄眨了眨眼,在袖中摸出银钱放在桌上,与小二低声说了什么,起身走了。苏惶把头埋在桌子上,顾不得旁人碎嘴,一时间只觉得脸颊滚烫心如擂鼓,她手足无措的趴了一会,突然想到如果不追上去问这个公子叫什么,可能就一辈子都碰不上这么好看的人了。

      她顾不得害羞了,蹭的站起来高声叫小二结账。小二颠着碎步走过去,对她一笑,放低了声音道:“那位爷已经替姑娘结账啦。”

      苏惶吃了一惊,心里又泛起一丝甜蜜和羞涩。她拢拢鬓边的头发,矜持的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加快了步伐走出客栈张望。

      刚过晌午,街道尚且昏沉着,脏兮兮的乞儿坐在街角没精打采的玩一颗石子,动静惊走了一只睡午觉的野狗。破碗里被扔进几个铜币,当啷啷一声,小乞丐头也不抬的说了句谢谢大爷,继续玩着那颗甚不起眼的小石头。

      “唉,你有看见一个好看的公子从这客栈出来吗?”苏惶弯下腰问他。

      “往那走了。”

      碗里又落下几个铜板,小乞丐一声道谢还没说出口,鹅黄衫子的小姑娘已经急匆匆的走远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乞丐抬手打了个眼帘目送苏惶走了一段,确认她走过了街角关注不到这里的情况之后,他叹了口气,抹了抹脸上的灰,又来回抛投了几下那颗石头,最后一抬手扔进了那家客栈,小二跑到门口示威性的对他挥拳头。

      他吐吐舌头,爬起来把铜板揣在怀里,敏捷的钻进了身后的一个狗洞里,一转一绕,眨眼间就跑远了。

      那破碗还留在地上,小乞丐跑远了没多一会,就被客栈爆炸的气浪震碎了。

      3

      苏惶果真追上了那个好看的公子。

      公子名叫沈无岸,是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公子,没什么远大志向,爱好是游山玩水混吃等死。最近恰逢他爹有要死的兆头,家里的三个哥哥为了争遗产争的你死我活,他看不得他们那些个虚伪做派,正好出来散散心,也想试试能不能碰到传说中超然脱俗的无己剑。

      苏惶很高兴自己能有个可以和沈无岸搭上茬的共同目标:“我也在找他!他是我同门的师兄,几年前突然就跑了给师父气个半死,这次我就是出来找他的。”

      沈无岸手里捏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突然问:“姑娘是无名剑的师妹吗?”

      “我叫苏惶,是楚墨如假包换的师妹!”她把倒霉师兄卖了个十成十。

      沈无岸打着折扇,微微笑着,并不说话,半晌才一折扇轻轻敲在她额头,声音低沉而温柔:“小姑娘,江湖可不好玩啊。”

      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折扇落在额头有微微的痒,苏惶整个人愣在那里,只觉得全身的气血呼啦啦的冲上脸颊,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的一点土,从未觉得自己穿的这么邋遢过,她欲盖弥彰的把鞋藏进裙子里,然后红着脸,悄悄笑出了声。

      她想沈无岸和她接触过的男子都不一样,他很好看,也很温柔,叫她小姑娘的时候声音戳的她心里发痒。她记得师兄的身上因为练剑总是臭烘烘的,可沈无岸不一样,他身周拢满清寒梅香,只是站在那里,都叫苏惶无端想起山中落雪的深潭。

      无岸说:“惶惶,你是无名剑的师妹,一定很厉害,做我的门客好吗?”

      她被惶惶二字幸福的冲昏了头脑,想都不想的答应了。

      4

      又半月后,她随沈无岸回到了他于晏城的府邸。

      府邸匾额提的是铁画银钩的沈府二字,入眼先是个精致庭院,挖了条潺潺的溪,溪边种着棵扶风的柳,柳下堆着些错落的石头。苏惶在这里好生住下,虽是顶着个门客的名头,可她并不需要做些什么,在沈府的日子同在山中的一样悠闲,她常赤脚拎着裙子在溪边看那些游动的锦鲤,轻巧的从垂落的枝条间穿过。

      沈无岸不住在这里,却常来陪她。小侍搬着他要处理的东西,厚厚一摞送到书房,而沈无岸陪她坐在长廊,听她信手摘片柳叶,悠悠吹一曲折柳。

      “惶惶,你想家吗?”沈无岸问她。

      她的碎发凌乱遮住侧脸,只看得见脸颊透出的薄红,苏惶伸手一挽鬓发,从耳尖蔓延到莹白脖颈的血色就一览无余了。她没有回答,只揉搓着手里的那片柳叶,细声细气的问:

      “沈无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无岸伸手替她摘下发上落着的柳絮,悠然说:“惶惶,我有没有说过,你这件衣服很好看,很适合你。”

      苏惶咬着嘴唇,吃吃的笑出了声。她捂住滚烫的脸颊,在手指的缝隙里偷偷去看她心仪的青年,他从她手里拿过那片柳叶,细细展平,放在唇边,那叶子上沾着的胭脂被他抿住,沈无岸试着吹出几个不成调的破碎音节,接着说:“惶惶,你听。”

      他吹出一首轻快的乡间小调,可苏惶什么都没听见。

      她摩挲着自己的嘴唇,满眼间全是他唇边沾的似有若无的唇红,耳边被心跳声胀满,只觉得胸腔里满溢要尖叫而出的欢喜。

      初始她还惦记要出去打听打听楚墨的消息,可临出门前又总害怕错过沈无岸来的日子。她渐渐对每一天的到来充满期待,她在清晨为自己画红描眉,穿上沈无岸送来的衣裳,那是他夸过的颜色。她在庭院里悠久又漫长的消磨时光,一遍遍的去数落叶,踏遍每一块石板。再在天黑的时候洗去胭脂,换回便装练剑,在同样的庭院里,她不再是那个娇俏怀春的少女。提起剑时她的眉目凌冽,砍劈戳刺间破空声刺耳。

      剑光如水,女儿心也如水。

      可沈无岸来的一日少过一日,神情疲惫而匆忙,他长久的盯着她发呆,偶尔能察觉出他眼底的犹豫。她担心的问他何事,而沈无岸只是笑,摸摸她的脸颊,叫她小姑娘。

      “你也不比我大上多少呀。”她不服气。

      “不一样。”沈无岸的表情很认真,“惶惶,不一样。”

      那一刻他的眸色深沉,眼底一丝笑意也无,他的唇角绷出苍白的颜色,好像将要做出什么重大决策一样沉重犹豫。

      “有什么不一样,况且我也是你的门客呀,我也可以为你分担的。”

      他为她的天真笑出声。

      “笑什么?我很厉害的,师父都说我不比师兄差呢。”她卷起袖子给他看纤秀胳臂下暗隐的流畅线条。

      “别闹。”他把袖子放下去,又捉住她的手按在膝头,语重心长,“惶惶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已经比那些没用的门客强上很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珍而重之的温柔,他的手心滚烫,压在苏惶微凉的手背上,有一种承诺的厚重温度。

      后来的后来苏惶想,或许那一刻,在那一个瞬间,沈无岸也曾对她怀抱有一点,那么一点晦暗不可言明的柔软情感。只要有那么一点,那么也够她怀抱着迎接接下来所有急转直下的仓皇失措。

      沈无岸问她:“惶惶,后天的灯花节,你想不想去。”

      那时她尚且不知此后万千,只一心幻想人间诸般热闹,因此答应的没有丝毫犹豫。

      5

      灯花节那日,沈无岸依约来接她。

      苏惶在清晨就穿上沈无岸曾夸过的衣裳,她请求服侍的丫头替她画一个沈无岸喜欢的妆容,小丫头笑的促狭,说我们家公子就喜欢苏姑娘这样的呀。

      “真的吗?”她认真问她,带着点犹豫,“可是我没认真读过书,也没学过那些个劳什子礼仪。”

      “姑娘何必看轻自己呢。”丫头弯下腰替她细细描眉,接了话,“要我看呀,姑娘可比公子的妻妾们都要好呢。”

      她一出口就知失言,当即跪下告罪:“奴婢多嘴了。”

      苏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眉毛只画了半边,有些可笑。她抬手蹭掉已经画好的那边,很长时间才问:“他有妻妾吗?”

      小丫头连连告罪,不敢再多说话了。

      “怕什么呀,沈无岸还能吃了你不成。”她把丫头扶起来,语气故作轻松,“我不画啦,你不是说我本来的样子就很好嘛,你出去吧,我想吃甜品,替我做点好吗?”

      小丫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为难的又想往下跪。苏惶把她劝出去,关上门,路过镜子的时候看自己脸上的残妆觉得着实可笑,她复又坐下,拿起手巾一口气蹭了干净,最后她叹了口气,把镜子扣下,想想又拿起佩剑,一转身出去了。

      她抱着自己的佩剑在院子坐到天黑,中途吃了点甜品,小丫头拿了手巾战战兢兢替她擦掉脸上没蹭干净的胭脂她也没说话。她只是想问问沈无岸,她苏惶算是什么,是他金屋藏起的娇,还是贵族赏玩的笼中雀。

      她在山中不曾读过多少书,可也记得师兄曾感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贴着师父替她新缠的剑缑,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左胸腔里的什么好像被人一气灌进去几斤上好的陈醋,酸软的能拧出水来。

      沈无岸来接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然而一声询问还没出口,她的剑已经抵在他喉间。

      “惶惶,你做什么?”他沉声问她。

      她并不答话,然而渐渐手就发起抖来,最后把剑一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要如何问出口呢,当着这个人的面,把她的少女情愫和嫉妒都一一摆在台面上质问,她尚且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成熟的喜欢一个人。

      沈无岸仍然站着,嗓音发涩,他说:“你都知道了?”

      “沈无岸你是王八蛋。”她哭着说。

      “嗯,我是。”

      “你都有妻子了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她捂着脸抽噎,手指缝里渗出些眼泪,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看我幼稚觉得有趣才如此撩拨我,我没读过多少书,又只会舞枪弄棒不会那些女子该会的东西。”

      苏惶前言不搭后语的嚷嚷,鼻涕眼泪在脸上糊作一团,沈无岸蹲下来抱着她,替她细心擦去泪水脏污。她挣了一下,被他拉进怀里,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你怎么这样想。”

      “你就是这样想我,轻薄我,作践我!”她叫出声,抬手去推他,可沈无岸把牢牢把她锁在怀里,苏惶的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腔,能听见一声一声的心跳,她愣了愣,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沈无岸搂着她,下颔搁在她头顶,说:“惶惶,你和她们不一样。”

      苏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他声音里难掩的一丝痛苦。

      他说:“惶惶,你这样,我怎么舍得。”

      他们还是去逛了灯花节。

      沈无岸攥着她的手,她由他牵着,空出一只手去揉哭红了的眼睛。他难得多话,问她是否要这要那,她统统点头,逛到街道尽头的时候,沈无岸脖子上挂着她买的面具,手里拎着她指名的一大包零食,苏惶拿了根糖人,吃的眉开眼笑。

      路上渐渐人烟稀少,迎面却偏偏走来一个醉鬼,踉踉跄跄的,手里提了个酒壶。苏惶让开他,可那醉鬼却低低嗤笑一声,闪电般从酒壶后抽出什么向沈无岸刺去。

      “沈无岸!”她的声音惊的发劈。

      □□倒地沉闷的一声,酒壶在地上摔的粉碎,酒液撒了一地。

      那醉鬼仰面倒在地上,一根竹签钉在他喉间,糖渣碎了一地。他抽搐着,唇角源源不断的淌下血沫,他盯着沈无岸,饱含恨意的叫他四皇子。

      苏惶跪在这人身边,她头次杀人,只觉得恶心想吐,她昏昏沉沉的干呕几声,突然听见这声四皇子,只觉得浑身血液一寸寸凉下去。她擦擦唇角,那人的血蹭在她苍白的脸上,红的刺眼。

      她咧咧嘴,问他:“他叫你什么?”

      “惶惶,你先起来。”他伸手拉她。

      她没动,又问:“他叫你什么?”

      “沈无岸……沈……”她跪坐在地上,血浸透她的衣裳,“啊我想起来了,刚下山那会……我听过啊,当今皇帝,可不就是姓沈吗……”

      “他为什么杀你?”她站起来,抬手擦掉了脸上的血迹。

      “或许是二皇兄的人。”

      “沈无岸,你听着,我可以保护你的。”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是剑圣门下唯一的女弟子苏惶,我不需要坐在那里做你的笼中雀,我和她们不一样。”

      “我和她们不一样。”她固执的又重复了一遍,眼睛亮的惊人。

      “我知道。”沈无岸低声说,别开了眼睛。

      6

      这晚她落宿在王府。

      沈无岸把她送回房间,又陪她说了会话,她心事重重的,也没听进去多少,嗯嗯啊啊的敷衍着,最后就都沉默下来。

      这份沉默被管家打破,说是某某有要事相商请沈无岸移步。沈无岸应了,拍拍她的脑袋起身,又在书架上找了本书放在桌上,说她若是无聊可以读读看,便掩门出去了。苏惶低着头在床上发了会呆,又拿过那本书翻看,那是个画本,想是沈无岸体贴她烦看多字的东西,她心不在焉的翻了翻,又想起刚才沈无岸遇袭的事情,披上衣服想去找他。

      有人守在门口,见她便恭敬的低下头去。苏惶有些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只说自己无聊想散步,又问沈无岸平时住在哪里,佣人替她指明了方向,她便拢着手,自己晃晃悠悠的往那里走。

      路上碰见不少人,似乎是沈无岸提前吩咐过了,都称呼她叫苏姑娘,她颇为不好意思的一一答应,最后干脆寻了个人少的地方偷偷爬上房顶,以免被人尊称的尴尬。她在山里野惯了,受不了别人这么行礼。

      可地上能寻到的方向,俯瞰又是另一回事。她在屋顶摇摇晃晃的走了一阵,最后放弃了找沈无岸,干脆随便在屋顶坐下看月亮。月亮是新月,她抱着膝盖看了一会,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山中的日子,师兄和她碎嘴理想。他说他的理想就是行正义之事,不被任何人束缚,做一个自由的人。他总给她读逍遥游,摇头晃脑的,眼睛里充满向往,说惶惶,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那是真正的自由。

      所以某一日他就不告而别的下了山,去江湖里寻求他真正的自由去了。

      她有点想他,随手揭了片瓦片抛玩。下面房间里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在争论什么,苏惶一愣,凝神去听。

      是沈无岸和什么人在争论。

      那人说二皇子一派欺人太甚然而那人在他们那方,不如让苏姑娘……

      沈无岸呵止他,说不可。

      他们的声音时大时小的,她只能听个大概。苏惶犹豫了一下,俯下身想听的更明白一些,可原来放在膝上的瓦片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去,她吓了一跳,伸手去捞,没捞着,瓦片摔在地上,响的要命。

      她慌忙要跑,刚落地就和出门要追的沈无岸撞了个正着。和他争论的人看见是她也吓了一跳,喏喏告退了,这个小院子里就只剩下她和沈无岸。

      沈无岸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没问她怎么回事,只说是不是在屋里待的无聊。

      苏惶却没想避开这个话题,她直愣愣的打断沈无岸,说:“我都听见了。”

      “是吗?”他不为所动,“今夜月色很好。”

      “那个二皇子要杀你是不是,他说我能帮你。”

      “惶惶,你别听他胡说。”他无奈的一笑,“那些个幕僚,整天拿着俸禄,脑子里却全是沙包。”

      “他为什么要杀你,你不是不想争这些吗 ?”

      “可这不是我不争就能避开的事情。”沈无岸拉过她的手,细细摩挲她手指上常年练剑的茧,有些出神,“无情莫过帝王家……惶惶,你别掺和这些,只要做个小姑娘就足够了。”

      苏惶不懂这些,她懵懵懂懂的摇头,说:“可我想帮你的忙。”

      “这样吗……”他的嗓音低下去,沈无岸挨过去靠近她,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倒是真有一件事只有你可以做。”

      “什么?”她紧张起来。

      “惶惶,我要你……”他停顿一下,又笑起来,气息抚在她耳边,温热的,有点点痒,“笑一笑。”

      “你这人!”她烫着似的甩开她,红着脸叫。

      沈无岸直起身看她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难得笑的欢畅。

      “你作弄我。”她瞪大眼睛,嘴角却藏不住笑。

      “没作弄你。”沈无岸的声音很柔和,“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吗。在茶馆初见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笑的很好看。”

      “你也好看的!我还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呢!”她说。

      沈无岸却是一怔,苏惶被他看的有点紧张,舔了舔嘴唇。他看着她潮湿的水红色嘴唇,没来由的觉得口干舌燥。

      “怎么了?”

      “没什么,夜深了,回去吧。”沈无岸摇摇头,将她送回了住处。

      7

      因为刺杀一事,沈无岸这些天忙碌了许多,苏惶只觉得这个院子比她之前住过的沈府还要无聊很多,连个发呆的鱼塘都没有。她总在照镜子的时候想起来沈无岸说的话,笑眯了眼。

      这日中午,有人登门拜访。

      是那日的幕僚,进屋先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拜,哀求她:“求苏姑娘救救皇子吧。”

      她吓了一跳,忙拉他起来,又让他坐下,问他是怎么回事。幕僚道了谢坐下,不知从哪摸出块方帕,慢慢说起沈无岸如今的险恶境遇。

      “二皇子一方势力独大,四皇子虽然无心皇位却深得民心,因此被他看作心腹大患苦苦相逼,前些天更是做出那样的事情,天子脚下啊!”他说到激动处,用方帕抹了抹眼角。

      苏惶听的心惊,平日里沈无岸来陪她的时候都是一副闲散模样,她从未知道他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担。

      她紧张极了,忙问:“我能做些什么?”

      幕僚却显出些犹豫之色,他沉吟半晌,说四皇子心疼苏姑娘不愿行此计策,可在下却觉得,唯有兵行险招才是上策。他将计划细细说来,完了说姑娘千万斟酌,万一姑娘出了什么事,在下担当不起王爷的怒火啊。

      苏惶却并不多犹豫,当下即说:“我没问题,什么时候开始。”

      她并未多想自己的生死或是如何,只是觉得,她虽然做不来寻常女子的女红温柔,却能保他平安。

      半月后,皇帝家宴,苏惶易容混在服侍宫女中。

      宴席设在偏殿,四位皇子依次就座后皇帝方且姗姗来迟。苏惶在二皇子身后服侍,在布菜之后就低眉退下,等待出手的信号,袖间的软剑贴着手臂被捂的温热。

      酒过三巡,二皇子杯碎,剑出。

      她迅疾拔剑,足尖一点破势而出直取皇帝。那一瞬间仿佛过的万般漫长。沈无岸霍然站起,眼里溢满惊异之色,从身后侍从腰间拔剑就要上前,她借势踩在他剑尖,雀般起落,速度更快,破空声隐隐。

      她是剑圣门下最得意的女弟子,天下之大,除去师门,无人快得过她。

      本该如此。

      只差毫厘之际有人闪电般从龙椅后跃出,不知掷出何物咄一声钉在她手腕,她吃痛卸力,手里软剑便丧了那一分剑意,沾满她手中鲜血落在绒毯,蜷成一团。

      龙椅上的老皇帝受不得惊吓,白眼一翻晕了过去,那阻拦她的人站在她面前,轻笑:“倒是好剑法,无央果然料事如神。”

      二皇子沈无央方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来。

      苏惶捧着流血的手腕冷汗津津的匍匐在地上,听见这声音,一时间只觉得血液都凉了个彻底。她咬着牙,缓慢吸气试图缓解疼痛,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溢满眼眶。

      是你啊。

      那人伸手想拽她起来,被她甩开,苏惶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易容之后的脸并没什么表情,可她的眼睛通红,咬牙一字一句的问:“这就是你要的自由吗?”

      方才反应过来的侍从们一涌而上将她按倒,她腾然爆发出无限恨意和斗志,挣扎着抬起头嘶声质问:

      “楚墨!这就是你要的自由吗!”

      她的声音在宫殿里炸开,迟迟赶来的武将们七手八脚将她从偏殿拖出去,她没再出声,也没再看楚墨和沈无岸一眼,只有血迹,蜿蜒从龙椅蛇行到殿外。

      老皇帝早被人带走到安全的地方,台上那人面目苍白如死,望着那地上斑斑血迹,不可思议的喃喃:“惶惶……?”

      偏殿内乱作一团,各皇子被亲信们掩护着离开,沈无岸裹在人群里,游疑不定的想回头,被幕僚岔开话,转瞬间就被带出殿外,看不见楚墨了。

      当夜,老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刺客之事,刺客三日后午门行凌迟之刑以儆试听。

      次日,刑部初查得刺客曾与四皇子相交并安排入宫,然刺客与二皇子亲信无名剑为师兄妹,且以二皇子杯碎为号,有一乞儿称刺客曾与四皇子在一客栈偶然遇见,后紧跟不舍,试图接近四皇子,联系前些日子的四皇子被刺杀一事。

      答案呼之欲出,二皇子的间谍意图栽赃四皇子,甚至为博得信任杀掉自家杀手,实乃心机深不可测。

      当日傍晚,老皇帝召四位皇子进宫,深夜,召谋臣入室修改遗诏。

      又次日,老皇帝驾崩,四皇子沈无岸登基,帝号文成,年号昭阳。

      8

      天牢阴暗潮湿,苏惶伏在一堆发霉的稻草上,气息微弱断续,只靠一口气吊着她那幽幽的生命之火。

      她被拷打的没了人形,老皇帝下令要三日后将她在午门凌迟,可没说让她全须全尾的去。那一整夜她是如何度过的其实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那些猥琐的,肮脏的手和脸在她糊满鲜血的眼前晃来晃去,疼痛到极致已不明晰,似乎被捏着手指按下了什么她也不在乎。

      她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只是她被捕是否有连累沈无岸。那是让她还能想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于此同时,岸王府。

      岸王府的气氛从未如此凝重过,幕僚趴在地上捂着头瑟瑟发抖,指缝里全是血,缺了一角的镇纸滚落在一旁。他被打掉了几颗牙,嘴唇肿胀着,只能含糊不清的反复哀求:“请您大业为重……大业为重……啊!”

      他被踢了一个跟头,不敢再出声,只能不停的重重磕头,请求沈无岸能放他一条小命。

      “谁指使你去和苏惶说那些的?”他轻声问。

      “王爷是苏姑娘她……”他急急辩解,半颗碎牙从嘴里掉落出来。

      “继续打。”沈无岸说。

      沈无岸的袍边沾满幕僚手中的血,他不再看在地上急急翻滚的幕僚,困兽般在屋内转圈,只觉大脑一团乱麻,胸中郁愤满溢却无处发泄,耳边听见有人一直说,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呀。那个小姑娘,花一样的年纪,用极仰慕和羞涩的神情注视着他,声音细细的。

      沈无岸停住脚步,接过侍女递过的茶一饮而尽。

      温柔的新月挂在树梢,那个红衣黑发的小姑娘,那个心思太过好懂的小姑娘,固执地盯着他,说我可以帮你呀。明明是个小姑娘,提起剑来却又有凛然的英气,她的剑尖指着他,手臂却发抖,眼里盛着些倔强的泪珠,连嗓音都发颤的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眼下的结局本该在相遇那日就已刻意写就,可相处期间百转千回,他此刻竟觉得,无法接受。本该为了大局着想的……那个姑娘的小心思,比之江山又算些什么呢?

      他早该明白的,从他查明二哥身边有无名剑开始,之后种种,遣人炸掉客栈以混淆他们的初遇,再到手下尽忠而死于苏惶手下的刺客,累累白骨,皆是铺就在成王途中的路。

      可……罢了。

      有家丁来报,身后一群人簇拥着笑眯了眼的宣旨太监,家将连踢带打的将幕僚带到一边,太监幽幽望了幕僚一眼,有王府门客精明,递上奉承。那太监满意收了,清清嗓子,尖声宣唱:“宣四皇子即刻入宫,不可延误!”

      沈无岸把手里的茶杯稳稳放在一边,不知何事他平甫下所有情绪。他深深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幕僚,行礼接旨。

      太监走后,侍女伺候他穿衣,他换上入宫的正式衣袍,出门前瞥一眼幕僚,半晌才道:“起来吧,旬萤,给他拿药。”

      替他穿衣的侍女柔柔应一声是。那幕僚感激涕零的站起来,深深稽首:“王爷英明,请以大局为重。”

      他嗤笑一声,拂袖进宫。

      当夜,二皇子沈无央遭贬黜,四皇子沈无岸入主东宫。

      9

      苏惶牢房前那些日夜吵闹的狱卒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她仍不知生死的躺在稻草上,结痂的伤口上沾满红色的草屑,头发被血污结成一团。

      有人用钥匙打开了狱门,并不说话,她咳嗽了两声,只嘶哑断续的问:“时候到了吗?”

      那人弯腰轻手轻脚的抱她起来,转身向外走,她却挣扎起来,伤口撕裂复又濡湿麻布衣裳。

      “做什么?”那人低声呵斥她。

      “楚墨呀……”她低低笑了笑,“你放我下来,我不走。”

      “你这丫头!”他拗不过她,恼火的放她下来,“叫我师兄!闹什么闹,无央的人可只能拖过这一时三刻!”

      “我走了,会连累沈无岸的吧……”她安静下来,突然问。

      “沈无岸……你还惦记他?!”楚墨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好叫这个花痴师妹清醒,“你还没明白过来吗?他接近你是因为我帮了沈无央!”

      “你还在幻想什么,傻丫头,他为你所做种种,只为明日登基啊!”

      苏惶没说话,半晌才道:“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他今夜入主东宫,你无论刺杀成功不成功,都是有去无回的局。”

      “我不信……”她的声音低下去,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一直重复,“我不信,你骗我。”

      楚墨说不出话,苏惶五岁入山,至他离开踏入江湖,所见泪水不过数次。她拽着他的衣袖,轻声说:“你让我见他,师兄。”她发着抖,偎在他膝上,呜咽起来,像个满身伤痕的小动物,“师兄,我疼。”

      她攥着心口,突然呕出了血来。

      10

      新皇登基的那天,天下大赦。

      楚墨送沈无央出京,他为其愤懑不平,沈无央倒是平静,笑着说:“他会是个好皇帝,而我从此随你见识见识江湖去,如何?”

      楚墨大笑,与他击掌为誓。

      沈无岸结束诸般仪式已是深夜,他屏退了宫人,一个人提着灯笼慢慢的往寝宫走。前殿尚且喧闹着,他却觉得万般疲惫。筹谋已久的皇位并不想象的舒适,他的皇后在身侧柔声软语,可他只看见新月下的那双喜悦的眼睛。

      他停住脚步,手里的灯笼隐约照出面前的一双绣鞋,匕首割破了皮肤,一滴血珠慢慢沁出来。沈无岸抬起灯笼,灯光暖融,慢慢照出面前站着的人。

      “惶惶。”他伸手触碰她颊边伤口,被她躲开。

      “别动!”楚墨呵斥他,制住他周身穴道。

      苏惶睁着那双天真的眼睛,问他:“是真的吗?”

      她的语气平静好像在询问天气,可声音不复甜美,嘶哑干涩至极——在刑部的伤还深刻留在她身上。可她这么期待的看着他,好像他说不是,她便相信。

      池子里的鱼哗一声跳起来,落在岸边兀自挣扎。

      沈无岸别开眼睛,只说:“抱歉。”

      要如何说呢,他将错就错坐上这皇位,亦贪心想将她一生一世留在身边,做他的笼中鸟屋中雀。

      “抱歉什么?”她对他笑,眼里却落下血泪来,“是我自作多情。”

      好像在那一瞬间,她就长大了,那些曾经怀抱着的天真期冀和少女情怀都一寸寸燃成了灰,落在她心底,铺就成墓。

      “师兄,我们走吧。”她盈盈地向新皇行礼,情真意切,“皇上珍重,苏惶此去,愿见浩浩开明盛世,四海生平。”

      她同楚墨并肩,一步一步重新隐入黑暗,从此她将离笼高翔,而他将终日惶惶,困于这黄金牢笼,永生不得解脱。

      众望所托的新皇,立于黑暗中许久,终于压抑的爆发出第一声哽咽。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