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寡人吃辣

2、02

　　第二章

　　魏薇是宿舍里第一个来的人。明天才是正式报道，家住在本市的，当然是能晚一天来就晚一天。魏薇带的东西很少，四十分钟就收拾好了。

　　其实若不是要用硬纸板铺床，她半个小时就能够完成。城里的床垫很贵，最便宜的也要两百多。把硬纸板铺在上面，再搭上床单，不都是一样能睡吗？

　　宿舍不大不小，四人间，上床下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学习空间。今年是一中建校110周年，所以趁着暑假大规模翻新了一遍。宿舍年老的墙壁也贴上了统一朴素的壁纸，女生宿舍是淡紫色的，上面还有一朵朵的小花。

　　魏薇看着那小花，觉得这墙纸很好看。

　　不仅贴了墙纸，宿舍还装上了空调。这一举动，受广大学子好评。莲市这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只有六十五天是穿上长袖长裤捂严实的。其余的日子里，尤其是夏天，没有空调简直受不了。

　　不过魏薇她倒是宁愿没有空调。上课期间空调平均每天要开十小时，一小时1.5度电，一度电六毛钱。一天九块，四个人平均下来二块二。一天的电费，可以供她和爷爷用上一个月。魏薇她计算好了，一学期一千五的生活费，其余的还要留着做急用。一千五百块，五个月的衣食住行。

　　不过她听说一中每学期都有奖学金，前十里的前三一千块，其余五百。魏薇想，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

　　纸板铺了三层，所以也不觉得硌人。这天晚上魏薇躺在床上，久久没能入眠。她睁着眼，思想随着壁纸上的那些淡紫色小花，时不时地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魏薇是个早慧的孩子，她迫切地想要改变现状，她想要让自己和爷爷过上富足的生活。可什么是富足呢？她从小就在镇子上，见过的最富有的人也不过尔尔。她从书本中寻找，可她能找到的书除了课本资料，就是马列毛概。

　　今天她第一次来到莲市，年轻的女孩儿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幸好，这冲击只是在碰撞眼界格局的屏障，而非是人格。这样的结果，大概要得益于马列毛概的守卫。

　　魏薇是内敛的，传统的内敛。不善言辞，但胸中自有乾坤。她没有立下什么豪言壮语，但她目标鲜明。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要做什么。

　　她比大城市里的孩子，无论是物质上还是境界上都落后了很多。她必须更加努力，加倍拼搏才有可能追上他们，实现阶级的跳跃。但她努力的具体目标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把这个位置空着，等待未来的自己填上。

　　早上六点钟，魏薇准时起床，哪怕在漫长的暑假过后，她也没有赖床的习惯。

　　十分钟之内完成洗漱，魏薇六点一十五来到了食堂。

　　她来早了，食堂要六点半才开门。

　　“原来城市醒得这么晚。”她小声地说了一句。

　　突然传来张扬肆意的笑声：“哈哈。”

　　谁在笑？在笑什么？魏薇转过头，寻找那声源——是一个男生，像是地痞流氓的男生。那男生染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晨光中像是移动的30瓦大灯泡。他穿着带有破洞的衣服和裤子，裤子膝盖处的洞口特别大，几乎把整个膝盖甚至大腿都暴露了。

　　魏薇在镇上见过把头发染成黄色的青年的。镇上但凡有什么特别的事，总是会从七姑八姨的口中传到整个镇的耳里。把头发染成黄色，不得不说是一件特别的事。魏薇即便没有特别关注，也会知道一些。

　　那些黄发青年，家里条件都不好。她认识其中一个，那个人叫做蒋贵，他是镇上第一个染黄发的人。蒋贵死了爹，妈也在去年跑了。从那以后，蒋贵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格越来越暴躁，镇上的小学生看见他都要绕着走。不过魏薇知道，蒋贵他本性没有变。因为还和以前一样，他会给村里的流浪狗喂东西，会在半夜里偷偷地在她家门口放一只捉来的鱼。

　　至于为什么要染发，魏薇没有问过蒋贵。她大概猜得到，少年那颗迷惘矛盾的心。

　　再看这个青年，也是染了发，还穿着破烂的衣裤。魏薇想，他也是家里贫困吗？一中里还有和她一样穷的学生吗？

　　明明不认识，但在那瞬间，因为贫穷，仿佛他和她成了孤立的阶级，顿时拉近了许多距离。

　　不过，他为什么要笑？是因为和她一样开心吗？来到了大城市，进入了一中，有了一个新起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里还有一朵荷花在绽放。粉色的荷，墨绿的叶，风一吹，颤颤巍巍地。那是自然的美。

　　魏薇看着荷花颤抖，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原来，他也是一个能够读自然的人。仿佛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但她没有戳破。魏薇转过头，带着荷花馨香的风拨动了她的发丝，藏在深深处的不安感也颤颤巍巍地飘散了。

　　刚开学时候的好心情，并不代表一学期的好心情。

　　魏薇，被孤立了。因为她总是格格不入。

　　一中有校服，但是除了升旗仪式之外，是不会穿的。其他学生很高兴，因为终于可以彰显个性了。你的个性是阿尼玛，他的个性是范思哲。谁都有个性，除了魏薇。魏薇一天到晚，一周七天总是穿着校服的。她没办法，校服比她的常服好多了，也耐穿多了。在其他中学学生反抗校服的时候，一中无疑成了“别人的中学”。但对于魏薇来说，他们厌恶的校服却是她最爱的衣服。

　　一中的学生，都不是书呆子。他们都是三个家庭悉心培养的花朵。钢琴、小提琴、古筝，国画、素描、彩铅，主持班、舞蹈班……他们是起点的胜利者，魏薇是失败者。魏薇她拥有的，是那一方菜园，是收音机里的世界。

　　如果仅仅是这两方面，魏薇的处境还不至于如此。她是聪明的，她在开学的时候就立下了拿奖学金的目标。那么她就卯足了劲儿去挣，除了第一次的英语考试，每一次每一门她都是第一。她的第一是平凡的普通的第一，第二名咬分很紧，差一分两分。但每次都是那么一丁点，让她坐稳了第一宝座。

　　如果她超越他们很多，那么他们会敬畏，会赞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但她分数的超越太相近了，相近得不足以掩盖她的贫穷。他们想，这个乡下来的运气也太好了。而好运气，总是让旁人讨厌的。

　　如果她八面玲珑，魏薇的处境也还不至于如此。可惜，她是内敛的。什么都装在肚子里，不声不响。这种内敛，是需要时间的积淀。在时间的发酵下，才会由内而外地生出让人一见就叹服的气质。她太年轻了。幼嫩的内敛在笨拙的双眼中显现出来的，是自卑和软弱。这两种，是可欺的。然而她又没有犯什么错，也算不得多么可憎。所以，他们就采取折中的法子，冷暴力。

　　魏薇是坚强的，她不怕什么孤立。没有人同她一起吃饭，她便一个人吃。没有人同她探讨学习，她便一个人死命学。一直以来生活在自然的孤独中，她又怎么会害怕人为的幼稚的孤独？

　　但偶尔地，她会想起开学时看见的那个染着黄发的青年。那个和她一样贫穷的青年。

　　魏薇默默地祈祷，希望他不要被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