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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九百岁的雏凤 ...

  •   许多年以后想起,那个晚上都恍惚得像一个梦,梦里月亮镶了暗蓝色的边,起了风,风把银光吹成海,月色一波一波,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很遥远的地方,目之所及最远的地方,金冠白衣的少女正踏浪而来。

      是个很好看的姑娘,肌肤雪白,长发漆黑,眉目清丽如画,整个人都泛着一层极淡极淡的银光;她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翩然欲飞;她仿佛忽然出现,又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也仿佛随时都会消失,飘渺不可捉摸;她眼也不眨地看着凤皇,那种恍惚的神情,我不知道是她出现在我们的梦里,还是我们出现在她的梦里。

      ——啊我错了,是凤皇出现在她的梦里,没有我。她压根就没有看到我,那双黑眼睛里,满满当当都是凤皇,凤皇的眼睛凤皇的眉毛凤皇的嘴凤皇雪白的衣裳还有凤皇乌黑的发,一点空隙都没有给我留下,我沮丧地垂下眼帘:有什么办法呢,跑龙套也是需要姿色的。

      只一恍神,她就到了眼前,朱唇轻启,怯怯问道:“你……是谁?”

      声音很悦耳,仿佛挂在檐角的银铃,在微风吹过去时候泠泠轻颤,细如金丝,碎如珠玉,温软如春花。

      我都快融化在她的声音里了。

      凤皇还是那副每个人都欠他很多钱的样子,眼神能把人冻僵——果然是不知道怜香惜玉的,对我如此,对美女也如此,这厮就白长了一张好面皮——他冷冷地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这句话好耳熟好耳熟好耳熟……

      ——捶胸顿足:不就是我们头一次见面时候他回复我的话么,他犯得着对每一个人都这么说么,还是说,他以为全天下的人和全天下的鸟就都该认识他?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这么自恋的!

      少女面上露出更为迷茫的神色:“你……是他?你……怎么会是他?你、你怎么能是他!”话到尾声,几乎是惊惶了。我诧异地看住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反应,莫非这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儿,竟然是脑袋有问题的?

      凤皇沉默着,目光落在她发梢的金簪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的一变,说道:“你……你能放我出去么?”

      这样的语气,是我从来没有听过。

      他像是永远都那么冷淡的一个人,即便是难过与伤心,也只默默看着天空不说话,再高兴些,也只嘴角微微上翘,骄傲得像只孔雀,不屑于低声下气,可是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迟钝如我,也能够感知那种急切、恳求,和仓皇。

      仓皇如丧家之犬。

      而少女只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猛地抬头来看看凤皇,又无力地垂下,嗫嚅着道:“不、我不能……”

      风哗哗地吹过去,阔大的梧桐叶子哗哗地响,疏影参差,竹叶婆娑。

      静,静得黲人。

      “那么……你走吧。”

      凤皇的神色重又冷寂,冷寂如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如果我身上还有毛,必然一根一根竖起来,如同一只巨大的刺猬。

      我怜悯地看着那个少女,看见她眼睛里陨落的欢喜,如同流星划破漆黑的夜空,她呆呆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又柔声问道:“我能陪你说说话吗?”

      凤皇诧异地瞧着那少女,然后笑了起来,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笑到弯腰去,笑得歇斯底里,却在唇齿之间清晰地逼出一个字:“滚!”

      少女手足无措地退了一步,转身,忽然就不见了。

      眼泪自凤皇的眼角滑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低头蹭蹭他的面颊,就好像人类依偎取暖——这一日种种,让我忽然知道,这高高的宫墙、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原来是他的囚笼。

      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在觉得痛。

      不知道过去多久,太阳升起来,天忽然大亮了。

      ...............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从言七的口中得知的。

      言七告诉我,凤皇大名慕容冲,是燕国皇帝最小的弟弟,说来也是天潢贵胄,当年燕国被灭,鲜卑贵族和数万平民被带回长安,燕国皇帝被赐作新兴侯,而倒霉的凤皇,他和姐姐清河公主被秦王苻坚看中,收入后宫,到而今,三年有余。秦王很宠他,特为他在阿房城兴建阿房宫,又在城中遍种桐竹,就是因为凤皇与凤凰同名,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很明显,都便宜我了。

      好吧,我现在知道为啥王丞相一口咬定,说我去过阿房城了。

      好吧,我现在知道为啥言七能够猜出我和凤皇的关系了。

      所有——凤皇为什么会问每一个人“你不知道我是谁么”,阿房宫为什么冷寂如斯,为什么言七抬出丞相的牌子就能够唬住一个侯爷,梦里的那个女孩儿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凤皇是凤皇……所有所有,都忽然就有了答案。

      残忍的答案。

      我将头埋在翅膀下面,闷声说:“我们帮他逃出来吧。”

      “我们?”言七诧异地摊开手:“鸟兄为什么认为我会帮他呢?”

      “你不帮,我帮!”我胸中涌起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情。

      言七不动气,笑吟吟品了一口茶,笑吟吟看住我:““鸟兄准备怎么帮他呢?能说来听听吗?”

      “我能飞,我能背着他飞过宫墙。”

      言七只慢慢饮茶,一句话也没有,我想他大概是质疑我的实力,于是张开翅膀让他看我两翅的肌肉,展示到后来,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又添上一句:“……我会长大啊,等我长大,就有力气背他出来了。”

      话音未落,迎面一口茶水又泼了过来——这一招真是他的终极大杀器。

      “阿朱啊,我不是打击你,”言七一面摸出丝巾来给我擦脸,一面诚恳地说:“我听说凤凰从诞生到破壳,要足足一百年,从破壳长成雏鸟,又要一百年整,从雏鸟长成成鸟,就算是最聪明最智慧脑袋最灵光的凤凰,也要两百年,而且还要经过涅槃之火,阿朱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贵庚?”

      “我……”我低头数爪子:“忘了。”

      ——我不是忘了,是没脸说,一只九百岁的雏凤,该有多笨啊。我发现我在无意中又为长老们不承认我是凤凰找到了一条新的理由。

      言七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那么,阿朱你估计一下,最少,你还要多少年才能长成一只成年凤凰?”

      “我……不知道。”我把头埋进翅膀下。

      但是言七就像是在我肚子里躲了几百年的蛔虫精,什么都能猜到:“只怕到鸟兄你长成成鸟的时候,慕容凤皇的骨灰都找不到了。”

      “可是……”我抬头挺了挺胸膛,坚定地表现出我的决心:“我要救他!”

      “好吧,”言七无奈地做出让步:“我们退一万步讨论这个问题,你,阿朱,有能力在慕容凤皇骨头还在的时候背他飞出宫墙,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会不会愿意跟你走呢?”

      “他当然愿意的。”我睁大眼睛:“怎么会不愿意呢?”

      言七叹了口气,用看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的目光看我:“阿朱,你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他人很好。”

      “天下好人多了去了。”

      “……他很可怜。”我忽然生出一点点不自在的心虚:果然是如此么?

      “这天下可怜的人比好人还多。”言七毫不客气地驳回这条理由。

      “他、他……他长得好看。”

      良久无声,没有爆笑,也没有茶水喷到我脸上。

      我小心翼翼抬头,言七的面色如此古怪,古怪到我看不出他是想哭还是想笑,又或者是先哭后笑,但是我终于看出来了,他既不准备哭,也不准备笑,他根本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他他他……他脸抽筋了。

      活该他!

      他指着我,含糊不清地道:“原来阿朱是只色鸟啊。”

      我……委屈!

      ——我有什么法子呢,身为一名鸟类,我们生来就是好色的呀,若非如此,孔雀这种低能生物,怎么能够在昆仑山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若非如此,当初毕方的祖先四处声称自己比凤凰好看,又怎么会激怒百鸟之王,将它一劈两半?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被昆仑山各大种族拒之门外?

      好在言七没多久就缓过劲气来,先是若有所思,而后黯然神伤,摸着自己的面孔颔首道:“果然这世道,还是长得好看的人占便宜啊,连鸟都如此,而况人乎?”

      这句话倒让我大生知己之感,与他狠狠握爪表示赞同,又安慰他说:“其实你也不算太丑。”

      “彼此彼此。”言七笑容可掬。

      ……明明我比他好看多了好不好!

      “你要救他,因为他长得好看,当初苻坚纳他入宫,也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你们都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朱你难道不觉得,你们的行为,究其实质,并没有区别吗?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不肯蛰伏于苻坚给他打造的金屋,就愿意接受你的安排呢?”言七话锋一转:“阿朱,你难道不觉得,到这一步,数年屈辱之后,他要的,已经不仅仅是离开吗?”

      “他、他……他还要什么?”我脑中浮现起新兴侯府里粗嗓门挥舞着拳头说“不甘心”的样子,不由自主想道:他都不甘心,难道凤皇就会甘心么?凤皇所受的屈辱,分明比他的兄弟们还要多上很多啊。

      “这还只是其一,”言七道:“阿朱,即便你能够救他,他也愿意放弃复仇放弃复国的想法跟你走,可是如果苻坚以他的族人和亲人的性命要挟,他能走得脱么?阿朱啊,他的兄弟族人再对不起他,他毕竟还姓慕容啊。”

      是所谓的责任感和荣誉感么?对一个家族,一个姓氏的忠诚?我呆呆地看着言七:“那……到底要怎么做呢?”

      “要让苻坚自己决定放他走。”说完这一句,言七开始很淡定地品茶。

      我从他饮茶的姿态中嗅到了阴谋的气息:不对劲,不对劲极了,但是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呢?

      猛地醒悟过来:他的态度不对!如果他当真不想帮凤皇,干嘛打听得这么清楚?干嘛问这么详细,干嘛给出这么明确的建议——啊啊啊啊啊,我跳起来:“我知道了,你这个坏蛋,你早就想好了对不对,不然你也不会说什么,如果凤皇叫我来找你,你就在这里等我——快说快说,到底有什么法子嘛?

      “总算反应过来了,这么笨的凤凰真是很罕见啊……”言七又挂上那种让人恨不得胖揍他一顿的笑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一个“王”字,说道:“找这个苻坚言听计从的人劝说他放凤皇走。”

      言七的意思很明白,只要让王丞相察觉凤皇对苻坚乃至整个秦国的威胁,以他一直以来对鲜卑慕容铁骑的忌惮,他自然会劝说苻坚杀掉凤皇,而以苻坚对凤皇的宠爱,苻坚必然舍不得杀掉凤皇,权衡之下,最有可能的结果,也就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他会放凤皇走。

      他说事实上他已经完成了部分先期准备,比如让我给王丞相带话,他说那句话中“鱼羊”二字相并,就代指鲜卑,甲申年和乙酉年,鲜卑作乱,没有人能活下来。

      慕容身为鲜卑贵族,自是难逃怀疑。

      时间定在几年之后的甲申和乙酉年,是为了在心理上给苻坚一个缓冲,免得他疑心太甚,当真把慕容灭了,那可得不偿失。

      而这些日子,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街头巷尾卖包子的,耍杂技的,开茶馆的,特别是经常出来打酱油的孩童中间,已经悄然开始流传这句话——可不是,又顺口又有趣,小孩子都喜欢。

      最开始的开始也许是谣言,但是谣言传得多了,就成谶语。

      “……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言七微笑着画了一个缺口的圈:“我需要凤皇的配合。”

      “可是……”我怀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帮凤皇呢?”

      ——我要帮凤皇,我因为好色,但是是他,如他自己所说,他凭什么帮他?

      言七收了嬉笑之色,露出深沉严肃的表情:“你真想知道么?”

      “当然。”我举爪齐耳表示会为他保密。

      “因为他人很好。”

      这句话很耳熟,我脱口驳道:“天下好人多了去了。”

      “他很可怜。”

      我爪心开始冒汗:“这天下可怜的人比好人还多。”

      “因为他长得好看……哈哈。”言七爆笑,我这才知道上当,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道,又趁他出手抓我之前振翅飞远。

      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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