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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果然他家有短命的传统 ...

  •   我发挥了自己全部的潜力。

      反正在那之后,无论是我还是阿玄,还是她那个聪明绝顶的阿姐,都无法想象我是怎么把那只在水上不断打转的船给弄回去的,又是怎样突然开窍抱着阿玄狂奔回谢府的,总之那是十分诡异的一个事情,用阿玄的话来说,那叫英雄救美。

      ……明明我也是美人一只!

      然后他又很坚决地表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意以身相许。

      我能够拒绝么?

      他说不能,因为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船,然后我又衣冠不整地抱着他从练湖直冲进谢府,全建康城的人可以作证,我这种行为严重玷污了他的名节,导致他娶不到名门淑女,所以,他郑重地说:“你必须对我负责。”

      我立刻想起那天谢家阖府上下眼泪汪汪的情形,包括闻讯赶来的三叔老狐狸,以及美人姐姐,都是一副天塌下来砸到头上的样子,直到最后大夫说谢将军暂无性命之危险方才有所好转。

      美人姐姐一缓过气就抓我去问事情始末,我心虚地瞒下了他跳湖救我的情节,只说他跳进水里游泳,气力不支,导致溺水。

      美人蹙眉:“以玄弟目前的身体状况,应知此事不宜,怎么会犯这种糊涂,难道是脑子进水了不成?”

      我低垂着头,觉得很有可能。

      美人思来想去,好像也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忽问:“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深知美人厉害,当下规规矩矩垂手答道:“我是谢将军新买的,才进府没几日,道韫娘子没注意,也不奇怪。”

      “哦,”美人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叫什么名字?”

      “阿朱。”本凤凰顶天立地,站不更名坐不改姓。

      “倒和他那只秃毛鸟一个名儿,”美人手中团扇抵住前额,又缓缓拉下,只露出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也罢,总之你给我听好了,玄弟要收你,我也不管他,你只管好好服侍,等以后他娶了妻,是给你名分,作滕作妾,还是做别的打算,另说!”

      我琢磨着,怎么美人和阿玄的意思,好像有所出入。

      但是到底要不到接受他的以身相许呢,这是一个问题,到底是做他的妻子呢,还是做滕妾,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倒并不排斥阿玄,怎么着他好吃好喝养我这么久不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是不能答应的,为什么不能答应,却是说不上来。

      也许是因为梦里那个古怪的身影,虽然日子越长,他的面目就越模糊,可是他一直顽强地占据了我的梦境,无论我在梦里怎样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吓唬他,还是求神拜佛前倨后恭地恳求他,他都锲而不舍地每晚踩着终点过来,一天都没有迟到早退过。

      莫非我想岔了,他不是来找我伸冤,而是来讨债的?

      莫非我在自己神志不那么清醒的时候吃过他的霸王餐?

      都是疑团啊。

      随着阿玄的身体渐渐好转,我再严肃从头跟他讨论。

      关于为什么会带我去湖上的问题,阿玄的解释是这样的,他说他上一次目睹我变身,就是在很危急性命的情况下,所以想到这一招,结果差点把自己给赔进去。他说他也没想到,凤凰竟然是这样仁慈的一种鸟,自身的生死威胁,并不足以支撑变身的强大意愿。

      ……我是该悲愤他藐视我的鸟命呢,还是很欣慰原来我是一只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的好鸟?

      他说就是因为我那一次奋不顾身地救人,才让他动心,他说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乱世,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所有拥有的,都如晨曦朝露,瞬间获得,瞬间就会失去,为此,有人放浪形骸,有人以嗑药为终身事业,而他想要一种坚实的感情,能够从开初,陪他走到最后。

      他高度赞美了我的舍己救人的高尚品质,毫无顾忌地付出,以及全无保留地依恋,而我茫然地想,他说什么呢,他在说什么呢,为啥我全无印象?我救过人么?我为救人变过身么?那是谁呢?什么时候的事?

      “你当真全都不记得了?”阿玄这样问我。

      我说是,他于是默默然,良久,叹息一声,说,也好。

      他的这个表情让我感觉很多愁善感。

      不知不觉水上开了一湖的莲花,白如雪,红如日,青蛙开始跳上跳下,知了在树上聒噪个没完,跟乌鸦似的。

      后来并没有多久,莲花又约好了似的全都谢光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阿玄一直在跟我死磕以身相许的问题,他问我为什么不答应,是因为不喜欢他么?我回答说当然不是,如果不喜欢他,上次练湖我就不会舍身相救了;又问,是因为他不够好看么?当然也不是,阿玄的姿色,就算在我们凤凰当中,也够排得上一号的了——咦,他怎知我好色?那到底为什么呢,他问我,我不好意思回答他,因为我欠别人很多钱,他每晚都来我梦里追索,就只支支吾吾,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其实我还是灵力不济,勉强变几个小时的人形,晚上一定得回窝里去睡,不然鸟嘴就会长出来,不过比刚来这园子时候的情况,显然已经好过很多。

      天气渐渐转凉,入了秋。

      好端端的阿玄开始伤寒感冒,断断续续,好了又犯,犯了又好,又伤口时不时复发,渐渐就精神萎靡。

      我怀疑是他上次落水的后遗症,心里很过意不去,端茶侍水得很殷勤,美人姐姐时不时来探望他,就难免撞到我,起初她很不喜欢我,也问过一两次秃头鸟的去向,后来不知道阿玄怎么把她糊弄住,就不再追究了,但还是忧心忡忡,对我倒是和气了很多。

      美人这么个愁法,猛地让我想起阿玄说过,他不出征,是因为要养病,当时对他这个“多愁多病身”嗤之以鼻,如今看来,竟有几分真的样子。

      我试探着问过他,他又老是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把我撩拨得暴跳如雷爬到树上去,方才哈哈大笑,那笑声倒是中气十足。

      但是肉眼所见,阿玄的病情是越来越重了,有时一连昏迷好几天不见醒,醒来也是恹恹,吃得很少,睡得很多。

      由不得我不担心。

      美人姐姐的叹息也越来越多,有次背着人,眼中依稀似有泪光,我默默递了绢帕给她,她抬头发现是我,似是很诧异,但是没有拒绝,只道:“你很好。”——这是她头一次说我好,很奇怪,美人姐姐好像对鸟比对人还好。

      她攥着绢帕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又道:“前日我和叔母去见过泰山羊家的默存娘子,既美且贤。可以说是玄弟的良配,但是如今看来,你和玄弟实在感情甚好……倒教我左右为难,就怕逼得急了,逆了玄弟的心愿,加重病情,又怕玄弟若是当真一病不起……”

      我想她一定很爱阿玄,所以才这样伤心。

      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记起阿玄念过的话,依葫芦画出瓢来,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美人姐姐微微一愕,低念了两遍“去日苦多”,涩然道:“阿爹和阿娘都去得早,阿泉,阿淵,阿攸,阿靖,阿豁,阿康都没有活到成年,多亏玄弟争气,上马打仗,下马行文,样样都来得,又为三叔所倚重,我一向严加督促于他,也是因为他的天分,成就当不止如此,可是如今看来,莫非上天连玄弟都要收去吗?”

      话至于尾声,终于泪落。

      ……果然他家有短命的传统。

      美人姐姐不愧是美人姐姐,才片刻,云散雨收,悲容一敛,道:“既然到了这份上,阿朱我也不瞒你,我和三叔商量过了,觉得阿玄还是应该迎娶羊家娘子,哪怕是冲喜,也要一试。”

      “阿玄喜欢她么?”我问。

      “他会喜欢她的。”美人姐姐说,那姑娘长得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

      “她爱吃鱼么?”我接着说:“如果她爱吃鱼,就可以陪阿玄钓鱼,如果钓多了,还可以帮他吃掉。”

      美人姐姐怜悯地看我一眼,没作声。

      我想一想又叮嘱她:“阿玄说,世事无常,他不是特别坚定的人,他没有强大的信念,但是他希望有人能够很坚定地喜欢他,无论生死,贫富,得志还是失意,在水里在火里煎熬还是青云直上,都义无反顾地陪在他身边,陪他走到最后,所以,大小姐一定要记得问羊家小娘子,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阿玄。”

      美人姐姐更深地沉默着,眼睛里像是掉进了一颗小石子,震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良久,忽然问:“如果他成亲,你会离开他吗?”

      这这这……美人竟是要赶我走么?亏我这样倾慕于她!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悲愤:我阿朱找一安乐窝容易么?何况还是九十九只!

      好在美人姐姐觑见我脸色不对劲,没有进一步逼问。

      一连好多天美人姐姐都没再提这茬,也没有见到那个传说中比我好看得多的羊家姑娘,我犹豫过要不要将他要成亲的消息告诉阿玄,但是我也怕他一激动,病情加重,但是事实就是,我越来越多地只能看到他是睡颜,而我无能为力。我实在想不起以我目前微弱的灵力,有什么法子,能够救他。

      愧对师门啊。

      这就是阿玄说的生离死别吧,我心里很悲痛,然后化悲痛为饭量,把他平日里给我积存的竹米都吃光了,如果他再不好起来,我想我可能会饿死,想起可能会在半夜饿醒,越发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阿玄的病在这个秋天愈演愈烈,大夫走马观灯似的来,吃饱喝足打几个饱嗝摇头说“节哀”之后又走马观灯似的走了,到叶子开始大片大片掉的时候他开始大把大把落发,他倒想得开,说掉光了刚好可以跟我匹配,这话让我很难过,难过到神思恍惚,好几天都找不到窝,只能栖息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谢家从束手无策渐渐转为接受事实,他们悲痛地开始为阿玄准备后事,衣物,陪葬,棺材……不知道为什么,美人姐姐并没有再提让阿玄成亲冲喜的事,她常常以泪洗面,大概是悲痛过度,就忘了。

      我也想掉眼泪的,但是我的眼泪好像流光了,怎么都挤不出来,阿玄看我眼睛红红的,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一乐,让人想抽他。

      他倒是常常提起以前,说怎么相遇,他说他看我第一眼就觉得这只鸟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到后来我张口说话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鸟看上去太二了。

      我……

      他说他们晋国有一个叫干宝的家伙,专门搜集奇事怪事,什么有人叫宋定伯的把鬼拐了去当羊卖了呀——自古人比鬼坏,信然;什么贫家子董永遇见仙女姐姐要死要活地非君不嫁呀——想得可真美啊,莫名其妙天上掉美女,还自带嫁妆的,白日梦了吧,不知道美女是稀缺资源啊?什么郭璞看上有钱人家的婢女,撒豆成兵,使坏哄人家贱卖了呀——果然神棍就是神棍……总之林林种种,包罗万象,连他大伯谢尚遇鬼的八卦都有,他看得津津有味,深受熏陶,从小就琢磨着,要碰上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所以看见一只会说话的秃鸟,只觉喜从天降。

      ——我诅咒这个不教人学好的干宝,一万次!

      再后来又说起我们在秦国的并肩作战,说起我们在淝水的重逢,战场上我如何突兀地出现,如何奋不顾身地为他挡去一刀,让他刻骨铭心,他说他以八万大军应对苻坚九十万,出征前一直忐忑,到这时候方知,他是一定要赢的。

      不赢,对不起所有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也对不住我千里迢迢跑来江南苦捱的这一刀。

      ——得,我以后改名叫朱一刀算了!

      再说起战后我又如何突兀地离开,他找了千百个理由,都留我不住。他说得曲折有趣,但是我总觉得,整个故事里,好像缺了一个人。

      仔细想去,却又想不起来。

      阿玄闭口不说要以身相许的事,我有次小心翼翼提起,他怔然道:“阿朱你还会活很久很久吧……”我等他的下文,但是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定睛再看时,他已经睡着了,喂喂喂,可不可以不要只说半句话吊人胃口啊。

      暴走。

      后来想想,他可能是觉得,如果他娶了我,然后又死了,我会很伤心。

      可是他不娶我,难道他死了,我就不伤心了么?

      不过那么远的事,到时候再想吧,总之现在,我们还在一起,他睁眼看到我,总是眉开眼笑,而他还活着这个事情,也能让我欢欣鼓舞。

      谢家人怎样忙碌,忙了些什么,我是全然不知,我在这里,与阿玄相依为命。

      关于阿玄最后居然能够挺过这场凶险的病活过来,只说明了一个事实: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事情是这样的,像往常一样,我神思恍惚地找不到窝,睡在树杈上,早起时候被树枝一挂,刮伤了翅膀,神思恍惚就没理,给阿玄泡茶的时候血滴进了水杯,当时也没有在意,阿玄迷迷糊糊和水喝下去,自然地,谁都没有在意,然后很神奇地,阿玄居然在半夜里醒过来,目光炯炯地说饿了。

      ……如果他不是在半夜里的话,我和谢家的厨子一定会更高兴的。

      该如何解释这样狗血的现象?长老到底有没有说过凤凰血的药效,每次该给他喝多少,一天几次?喝多了会不会补出鼻血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反正从那天起,阿玄的病就一天一天往好里转,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渐渐能够坐起,再然后是下床、走动,偶尔在园子里散步。

      当然而相应的,我的脸色一天更比一天苍白,凝结出来的人形,也一天比一天古怪,有时候是翅膀变不过来,有时候是爪子变不过来,其实那都还好,宽袍长袖就可以瞒天过海,但是有一天,尖尖长长的鸟嘴打死都变不过来……

      我只好很忧郁地蹲回树上去。

      阿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病况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转机,却也看得出我面色里不寻常的憔悴,他再三追问,当然我守口如瓶,渐渐再来给他把脉的大夫已经不再摇头,开了方子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这才放下心来,回窝里休养去了。

      ……因为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再变不出人形了,上次还是不会的问题,这次却是彻底不能——非但不能,连高点的树都飞不上去,阿玄于是着人新种了一批梧桐,都只人高,即便我上不去,他也能送我上去。

      ——真是鸟类的耻辱。

      阿玄又问大夫要了人参根须煎水给我喝,搞的人参娃娃每晚都来找我哭诉:迟早有天我会变得和秃毛姐姐你一样秃……

      我……

      侍女阿朱的忽然不见,别人没注意,美人姐姐却是七窍玲珑心,哪有不知道的,她问阿玄:“她是看见你一病不起,所以走了么?”

      我……冤啊。

      好在阿玄为我分辨,说:“她采药去了,说来多亏她的秘方救了我。”

      这话不尽不实,美人姐姐一眼就看穿,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连带着,连我这只叫“阿朱”的鸟她也不喜欢了,果然恨屋及乌么?偏阿玄这个不晓事的,又重提要娶我的事儿,美人姐姐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当然最糟糕还是,无论阿玄怎么信誓旦旦非我不娶,我也没办法变成人形,与他并立在一起。

      找不到侍女阿朱,美人姐姐又开始酝酿他的亲事,泰山羊家姑娘的名讳再一次开始在谢家下人口中流传,据说这羊家姑娘是个绝色,尤其一头乌发,发长七尺,光可鉴人。当然,这都是背着阿玄进行的。

      我发现我真是很悲催的炮灰命啊,低头梳理翅膀的时候难免有那么一点自伤自怜:至于这么歧视秃顶么?

      其实我还真不是很在意这个事情,对我来说,阿玄活着就好,但是……很伤自尊啊,美人姐姐难道就不能多少考虑一下龙套的尊严么?哪怕他是一只鸟!

      应该说,阿玄还真是天生当斥候的命,美人姐姐的行动很快被他察觉,他采取了一系列很激烈的方式反抗了美人姐姐的这场安排,比如绝食——其实半夜里吃东西真不是个好主意,容易发胖,你知道的,肥胖的美人的天敌;比如绝药——背着这一大家子熬药真不是个容易的事,再比如上吊——我实在看不出他手里那条随时可能断裂的白绫能够要谁的命,以及买回来各色豆腐轮流撞头——豆腐们表示鸭梨很大。

      但是美人姐姐就这样被吓住了。

      所以说,法子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管不管用才是关键——这是阿玄的总结。

      总之美人姐姐终于很勉强地答应了他,只要他能找到阿朱,再找到阿朱的爹娘提亲,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然后阿玄就在梧桐树下搭了个帐篷,从早到晚给我聒噪:“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啊?”

      我以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泪流满面:我现在知道什么叫为难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果然他家有短命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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