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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传承 ...

  •   太丙道人一掌覆在崖涘头顶,那张白白圆圆的娃娃脸即便做出坚毅的神情,亦显得有二分稚嫩、三分可笑,最后五分……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黯然。

      太丙道人五百余年间的毕生修为,皆化作五行灵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崖涘体内。一道道澄澈透顶的碧青色灵气欢快地窜入崖涘丹田,寻到下丹田处那粒小小的金丹。

      那粒小小的金丹,破败不堪。

      崖涘道骨天生,在每个阶段都自行贯通,达到了大圆满。他的金丹也与当世大多数修仙者不同。

      拇指粗细大小的一颗金色丹珠,上面隐约有十数条蓝色水流缭绕。水流原本流动不息,如柔弱的飘带包裹住崖涘的金丹。

      此刻金色丹珠却从中裂开,摔成八瓣。流水干涸,冰层覆盖,上面积压着层层白雪。

      霜雪之下,金丹亦变成灰败的焦黑色。
      是灵气运用过度的后遗症。

      崖涘双目紧闭,周身肌肤越发如高山山巅常年不化的积雪。冰冷彻骨。从翔翥殿支开的雕花窗内泻入几缕月华,洒在地面青砖地,却无法穿透结界。

      结界外,月华洗练如水。

      结界内,师徒二人皆面色莹然惨白。远胜月华三分。

      随着灵气的输入,太丙周身气息逐渐跌落,从合体期巅峰一度回落至元婴,然后又艰难地在元婴三个小境界内攀爬数次,最后不甘地停留在元婴初期。

      但太丙体内的那个碧青色的元婴小人儿却神色委屈,鼓起圆滚滚的脸,寸许长的手脚摊开,拼命向外推拒。不许太丙再动用更多的灵气!

      太丙低头瞥见,哑然失笑。

      此刻他腹内已如透明囊袋一般,五脏皆现,原本在丹田内一丝一缕盘旋的碧青色祥云消逝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光.光的元婴小人儿,站在那里冲他跺脚。

      见太丙停下来笑他,那个元婴小人儿越发气急败坏。长手长脚,纤毫毕现的小手拼命四处搂,试探将散去的灵气搂回怀中。

      搂来搂去,散逸的灵气却不可再得。

      原本供养那个碧青色元婴小人儿的宽厚灵脉,此刻亦如山脉倾颓,逐渐变得干枯细瘦。如人间一条条被采伐过度的山脉,贫瘠瘦弱,再也养不出天才地宝。
      就连太丙一望无际浩瀚碧波的识海,此刻亦消失了大半。露出海面底下的礁石。伤痕累累,灵气亏损。

      青丝渐渐变成白发,皱纹重新爬上白而圆的娃娃脸,两道青翠长眉没精打采地耷拉到鬓角。发须皆白。身躯佝偻。双目中灿然若闪电晨星的亮光,也骤然暗淡了下来。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师父,你何苦……”

      崖涘突然睁开眼,面颊上汗涔涔全是被金水灵气融化后的细小涓流。气息清冷,语声却断断续续,喘的厉害。

      太丙所修灵气源自世所罕见的变异金灵根,呈碧青色。五行之中,金生水。变异金灵根的合体期大能为一个跌回炼气期的小子修补内伤,原本不必如此吃力。

      但坏就坏在,崖涘为了救南广和,仙骨损伤,道体崩塌。——崖涘的道心,于南广和说出那句“孤恨你”之后,心魔渐起,隐隐然有乱的迹象。

      **
      五百余年前,在太丙还是个漫山遍野跑马摘花的少年郎,跟在一众白衣飘飘的师兄弟们屁股后头吭哧吭哧啃三千卷道藏,镇日被师兄骗、被师弟骗、给那个姓萧的小混蛋做牛做马的年代……

      九嶷山当时的掌门人,也就是太丙道长的师尊,曾经有一次在众人聚集的大课上,神色肃穆地告诉他们:宁搅三江水,不乱道人心!道心一乱,仙门无望,因果丛生。

      太丙当时懵懵懂懂。反正道心是什么东西,他懂。——道心乱是什么鬼?!

      年轻时代的太丙自问这个几率太低,低到他送走了飞升的师尊,送走了飞升的师兄弟,送走了飞升的姓萧的那个小混蛋……至今五百余年,他从来没见过。

      而且师尊那个老混蛋,板着脸一脸肃穆地告诉他们这样那样,回头却啃着油滋滋的羊腿翘脚坐在屋檐下,嘲笑他们勤勤恳恳把他放的一个屁都当真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些!

      那老混蛋在课上说的话,谁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君不见,年轻的太丙道长早已摇身一变,变成了五百年后执掌九嶷山的孤寡掌门。他老人家的一颗道心依然澄澈碧清,明亮璀璨。皎皎然若天边明月。

      他老人家原本以为,终其一生,直至他稳稳当当地熬过了凤华帝君叛逃仙界、天门无人看守的乱象,终于跑到仙界与九嶷山一众老小混蛋们会和的那日,他都不会见到一颗活生生的、崩塌的道心。

      直到他今晚在雪地里捡到了吐血的崖涘。

      然后,他老人家丹田处藏着的元婴小人儿泪流满面。他老人家内心与识海也是一同泪洒英雄襟,悲伤之意有如滔滔黄河之水自天上而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那个他替师门相中的小苗苗毁了!

      那个他原本以为捡来后,可以有朝一日终于捂热了,拿去和姓萧的小混蛋献宝的小苗苗……道心毁了!

      太丙自问,就算是块石头,他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小心翼翼地宝贝似的揣在怀中,替他向仙阁遮掩了这许多。

      历来都是,弟子唱,师父随……诸多回沪,百般疼爱,这块石头怎么着也得捂热了三分吧?!

      但他分明就是个不识好歹的!

      为了一个小娃娃,竟然不惜毁了天生道体!

      太丙吹胡子瞪眼,雪白长眉下垂。没好气道:“闭嘴!”

      崖涘睫毛微颤,渺渺如山水墨卷的长眉蹙起,口中却仍坚持道:“崖涘只是仙阁的弃儿,师父不必如此费心……”
      即便狼狈至此,他依然是那个清冷少年。
      如高山月。如崖边花。
      可望而不可即。
      依然有着那该死、却又可敬的骄傲。

      太丙简直恨铁不成钢,气的七窍生烟,收回仅存的灵气,一盘腿,将丹田内从分神退化成元婴的碧青色小人儿安抚住。

      “你也知道贫道是你师父!”太丙这才叹了口气,臊眉耷脸地望着面前这个从不肯自认九嶷山传人的徒弟。

      想想,又叹了口气。

      “不管你认不认我,九嶷山师门从来没有收过假徒弟。”他一瞪眼,堵住崖涘的话,继续板着脸训斥道:“我知道你是从仙阁来的探子。什么狗屁世间行走!说的好听,不过就是四处搜刮资质极佳的婴儿,将人父母杀尽,只留下一个屁都不懂的孩子,然后丢到四处去培养。”

      太丙顺手抓过床边拂尘,一掸子敲在床榻上,掷地有声。

      “但你既然拜了我九嶷山师门,就是我太丙收下的弟子!九嶷山门规,从来没有徒弟出事,倒在师父面前,做师父的却见死不救的!”

      崖涘专注地凝望着这个发须皆白的老道,目中突然流出两道热泪。那热泪冲刷了常年覆盖于他面容上的积雪,一瞬间竟有种九嶷山巅冰消雪融,皎皎神子落入红尘的震动。

      “……”太丙目瞪口呆,拿拂尘指着这个弟子,半晌撇开头,别扭道:“还知道哭!你现在知道哭了,先前怎么那样不顾及自个儿的身子,为师就在这里,你不会来找为师嘛?!什么都自个儿扛着!你才多大……为师在你这个岁数,从来不把锅往自个儿身上背!反正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扛着……哎哎哎,你做什么?!”

      太丙眼睁睁见自家徒弟艰难地在榻上翻转过身,面朝向他。随即双膝着地,双手执过头顶,右手拇指隐入左拳,以最正宗的九嶷山礼,向他行了一个最正宗、也是最隆重的弟子入门礼。

      “弟子崖涘,今日得拜入九嶷山祖师门庭,为第十九代掌门之首徒……”崖涘语气微弱,不时轻喘,神色却格外郑重。
      “……师父,请受弟子一拜!”

      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样质朴的句子了。

      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简单隆重的入门礼了。

      一瞬间,太丙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一群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年郎,你追我跑,嘻嘻哈哈地窜入九嶷山。漫山遍野的优昙花丛中,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们抬头望天,睥睨天下,剑气纵横。

      数十道飞剑腾空而起,流光溢彩。

      漫山遍野皆是一群少年的笑声。

      风声逐流水。

      浪花淘尽英雄。

      至今已有整整五百年。

      **
      五百年,再无一人拜入九嶷山门庭。

      昔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九嶷山,已经渐渐没落,只剩下了他一个老孤寡,守着一幅幅祠堂内的画卷。

      整整五百年啊!岁月熬的他一颗心都冷了,然后才让他在今夜,再次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白衣少年郎,拜在他面前,行了一个如此简朴、于他而言却又如此隆重的拜师礼。

      白衣飘飘。少年如玉。

      往事鲜活如筋脉中流淌的血液,一幕幕,与今时今日重合。

      太丙倏然觉得眼眶有些热,瞅着这块终于被他捂热了的冰块、开了窍的顽石,嘴唇哆嗦了几次,才终于响亮地应了一声。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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