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花木扶疏c

2、沈微云篇

　　我到江南的第一个夜里下了很大的雨，路上没有人，我亦未带伞，只携了一斗笠，一蓑衣，从朱雀桥缓缓的走到长安道。我走进一条极深的巷子，巷子深处有悬挂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发出微弱的光，那写着“栈”字的布幡已被打湿，任是大风也吹不起来了。

　　看情形，这是一间生意不很景气的客栈。

　　我走进了店里，摘了我滴水的斗笠，在柜前叫醒了瞌睡的店家，请他为我安排一间客房，不必十分舒适，只要能住人便可。我等待着，听他嘟哝着翻了翻账册，递给我一块木牌，对我说了二楼的第几间，便又靠着墙瞌睡起来。

　　我拿了木牌上楼，湿透的鞋子踩在陈旧的木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我找到房间，脱了身上的蓑衣，在桌前坐下，喝了杯凉透的茶，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心里格外宁静。

　　然后，我便听见有雨声在敲我的窗户，轻轻的，极有韵律，像有人在拿木锤敲响编钟，又像明镜山上滴水计时的大日晷。

　　“嗒——嗒——嗒——”

　　“嗒——嗒——嗒——”

　　我陷入了回忆里，没有理那声音。

　　我的回忆里，有钟灵毓秀的明镜山，上面长满了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行走出没在山林里，神兽青龙是师父的故友，栖息在明镜山后巨大的水潭里，天晴时湖面波平如镜，可以看到它在湖底盘成一团沉睡，巨大的青色鳞片隐约反射着日光，它醒来时直冲九霄，带起的湖水掀起巨浪又重重落下仿佛下了一场滔天大雨。

　　我看到晨雾笼罩着明镜山，像是白云从天上走下来化成轻纱把山裹了起来，一切都是朦朦胧胧，我在林间练剑，巨大的瞑幽树墨绿色的树叶被风吹落，枝叶交错着撑起绿色的穹顶，墨绿的叶丛中，我瞥见一小片青绿的衣袍。

　　我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双墨绿的眸子，她看着我，含着笑。

　　深深地，深深地，我望着，望了进去。我望见布谷鸟停在她的身旁，我望见树叶是如何辞别了枝干坠往大地，我望见她发丝每一缕在风中飘动的弧度，我望见了呆楞的我自己。我手中握着剑，可却忘了招式，我呆呆傻傻，我落荒而逃。

　　“嗒——嗒——嗒——”

　　“嗒——嗒——嗒——”

　　烛火在我眼前跳动着，黄色的，温暖的。我伸手将它一捂，它的光芒暗下去仿佛要熄灭一般，可它跳了跳，烛火马上又燃烧的更加旺盛，绿色的，阴暗冰冷的。

　　“吱呀——”窗户被强风吹开，雨丝趁着风势斜斜的刮了进来，凉意差点扑灭了我手里刚刚唤醒的鬼火。

　　一瞬间，屋里安静下来，屋外密密麻麻的雨声也都听不见了，仿佛落入了一个无人的境界。

　　而我终于抬头，看到窗外一张惨白的脸，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我。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是谛视着她。
　　“进来吧。”我说。

　　她身形一闪便进了屋内，

　　我沏了杯茶，茶雾袅袅升起，我对她做了个“坐”的手势，她就动身轻飘至桌旁，缓缓落座。

　　我拿了张符纸在阴烛火上烧了，纸灰撒在茶杯里，我推给她，示意她喝下。她只是用指尖触了触茶盏边缘，一杯茶就凭空消失了。

　　刚刚给她烧的是一道养鬼符，我瞧她的样子，像是许久未进过香火，是只孤魂野鬼，便好心以鬼符滋补一下她的阴气。果然，不过一道符而已，这她的身形便清晰了一些，果然是没禁食过什么好东西，更遑论人了。

　　我这才借着烛火能够看清楚她，明眸皓齿，云鬓花颜，端坐在烛光前，眼瞳中倒映着浅浅珠光，仿佛盈着浅浅水光。

　　我一路走来，自北而南，遇到过不少鬼魅，也曾去地府寻人，淌过忘川河，十八层地狱一一走过，却没见过一个像她这般模样的鬼，倒像是人，像未出阁的少女。

　　但我分明看到她左手手腕缠着一圈完好红线，腹有微光，分明是曾怀有胎儿的征兆，绿色微光中隐隐带着血光，是被强行剥夺了婴孩。

　　她告诉我，她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记得一些的，”她双手虚捧着烛火，烛火在她手里仿佛实物一般可以被把玩。这好像让她觉得很舒服，就像在雪夜里行走良久的人突然遇到了炉火，忍不住想去亲近一般。“可是近来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这不是什么好事情，阴魂不容于阳间，久滞阳间鬼魂会被阳气所伤，逐渐消弭。她现在几乎连鬼影都不能维持，如果还不能入地府，她就要消散于六界了。

　　“我也知道我现在的状况，还去找过鬼差。”说到这里她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可是鬼差不收我，我也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有一人陪我十年之久，始终不肯去投胎，近日我越发糊涂了，清醒时分极少，偶尔清醒了，就十分担忧他。”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指尖苍白透明，莹绿的烛火在她指尖跳跃：“他跟我不一样，我魂魄不全投不了胎，可他能去轮回，没必要陪着我，平白耗尽了精力，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我默然，手指在垂落的大袖中无意识的捻着。

　　她似乎是误会了我的沉默，或许以为我无能为力，或许以为我不想帮忙，她留恋的把在指尖跳跃的烛火小心的引渡会灯芯，站起来冲我微行一礼。

　　“是我唐突了，道长不必为难。”她说。

　　“这倒不是。”我说“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但你得先让我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