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桑狸

9、第9章

　　“谁？”语气中有着被打扰的不悦。
　　影舟这才注意到他指间如跳跃着萤火虫，闪动着幽烁的火光，那人将燃着的雪茄放在嘴里吸了一口，微弱的光一瞬照亮了面容，影舟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几拍。
　　那人站起身开灯，见少女脸颊微红地局促站在原地，柔软闪动着光亮的蓝色长裙拖在地上，长发披散于脑后，耳朵及颈间以珍珠为饰，像是遗落人间茫然失措的美人鱼。
　　他轻微一笑：“我们也太有缘分了，这样的场合都能碰面。”
　　影舟感觉自己的脸滚烫，庆幸出门时被母亲逼着扑了厚重的粉，应该看不太出来自己的羞涩与激动吧。她笑了笑：“我也没想到，原来那天你说家中有事是真的。”
　　傅清庭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放着影舟当日所赠清风戏院的票，有些纳罕地问：“我很好奇，你既然来参加宴会了要怎么去看戏？”
　　影舟低了头：“我正准备换衣服跑的。”
　　原来也是一个可怜虫。傅清庭顾影自怜，心想可惜自己是不能跑的。他叹息一声，问：“你家里人逼你来的？”
　　影舟道：“也不算逼吧，今天是我姑姑的生日，原本就是应该来给她庆生的……”
　　她慢慢息了声，因为发觉傅清庭的笑意敛却，神情渐渐变得复杂，他问：“你姓陈？”照片上的白黑光影只留个极浅淡的印象在他心头，无法分辨与当前少女是不是同一个人。
　　影舟愣愣地点头：“我叫陈影舟，你呢？”
　　影舟……傅清庭摇了摇头，看来不是，他不答反问：“陈婉音是你的……？”
　　“那是我姐姐。”影舟蓦然想起宴会中艳惊四座的姐姐，不觉有些失落，低嚅了声音道：“你也是我姐姐的追求者吗？”
　　傅清庭没有注意到少女微妙的情愫，只略显讥讽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影舟轻舒了口气，听他接着说：“我不认识她，这是最大的笑话。”
　　影舟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笑话？你若是想认识姐姐，我可以代为引荐。”
　　傅清庭摇头：“不必了。”
　　这打哑谜一样，影舟拎着裙摆上前一步，道：“你这个人看着年纪不大，天天闷闷沉沉的，究竟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听听。”
　　傅清庭坐着仰头看她，露出一些温和笑意：“我只是想，你一个千金大小姐竟跑去南湾桥那种地方唱戏，被那个团长那样欺负也能沉住了气不表露身份，究竟是为了什么？”
　　影舟一时心虚，低了头，缄默不语。
　　傅清庭盯着她的脸颊看了一会儿，又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戏？”
　　影舟还是不说话，拖拉着冗长的蓝丝缎裙摆到了傅清庭的另一侧沙发坐下，理着散落下来的发丝，眉宇微蹙，似是笼了一层轻烟。
　　“因为……戏里有我的位置。”影舟的眼睛倏然变得明亮，写满了痴念：“台上的位置只属于我，我就是白娘子，一出戏下来永远不会被别人所替代。”
　　傅清庭的眼眸变得幽深，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位置……”
　　“是呀，我从小就不如姐姐漂亮，不如她受欢迎，不如她会说话，只要有姐姐的地方人人都会把我忽略……”她低了头，睫羽微颤：“我有时觉得自己像童话里的恶巫婆，充满嫉妒心。”
　　这样一个软绵绵、毫无攻击力的小女孩说自己是恶巫婆，傅清庭不禁笑了，清冷的轮廓染了灯光的温泽，变得柔和。他说：“嫉妒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心理，特别是当有那么个人存在，他是你最亲的人，却处处比你优秀，所有我想不通处理不好的事情在他的手里都可以变得井井有条，等到我终于变得更好，鼓起勇气想和他一决高下的时候，他却走了……”
　　不知不觉，傅清庭代入了自己，陷于灰暗寂落的忧伤里，外面不时有宴乐飘进来，却更显得心里空荡荡的。
　　影舟痴痴地凝着傅清庭的眉目看了一会儿：“你说他‘走了’？”
　　傅清庭勾起唇角，却带起苦涩的弧度：“再也不会回来了。”影舟以为是去了他乡或是干脆出国，道：“那不正好，你可以表现你自己了。”
　　傅清庭摇头：“可我发现很难。即便我是在别人所仰视的位置上，看上去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依旧举步维艰，甚至为了达成目的还要出卖自己，去做从情理与道义上难以接受的事情。原来这些年，我所仰望与羡慕的他，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影舟托着腮看他：“就算再难也要去做，如果因为难就止步不前，那不是更没有希望了，白费了他让位置给你。”
　　在少女柔和轻绵的嗓音里，傅清庭只觉身心放松，不经意吐露心声：“可找不到方向，总觉得事情繁杂，难题重重，不知该往何处去解。”
　　影舟心想，她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这社会推陈出新，人人都在进步。想想出身优渥却毅然决然投笔从戎的蓝碧瓷，还有红透沛州半边天却不忘旧志的陆湘苓，以及为人师表心怀家国的关老师。
　　就连她那纨绔习性的哥哥，也在自己的商业帝国里风生水起。他们都在沿着自己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而唯有自己，是迷茫的。
　　“方向……”她幽然叹了一口气，想起关老师对她的开导，说：“我想先随便选一条路走走看，只有接触了外面的世界，让自己更加强大，才能知道哪条路是自己真正该走的。”蓦然，好似想通了一般豁然，自我鼓舞地说：“武则天都快了七十岁才称帝，我们总不需要到七十岁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吧。”
　　傅清庭失笑：“可她称帝之前已执掌权柄数十年，没有那数十年的根基，如何能在一朝升御称帝？”
　　影舟道 ：“可那数十年里她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有当女皇帝的一天，只是凭着本心在一路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也可如此，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国家与民族，对得起亲人和朋友，什么路都可以走一走，试一试，万一不对，大不了折回重走。”
　　傅清庭沉默了，低头思索了一阵儿，倏然间曈眸莹亮，像是思绪通透了许多，望着影舟道：“你说的对，只要对得起良知与国家，我总该去试一试，不应畏首畏尾。”
　　得到了认可，影舟很开心，她豁然开朗：“我最近有些想通了，总是嫉妒，是因为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价值的，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努力走好每一步路，就不需要去嫉妒别人了。”
　　傅清庭亦觉身心轻松，从桌上拿起雪茄想吸一口，停在嘴边，看了看影舟又放回去。见她仍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他扬了扬雪茄：“要不要吸一口？庆祝我们在思想上的涅槃重生。”
　　影舟犹豫了犹豫，就拨敛着裙摆绕过沙发前的茶几踱过去，拿起雪茄狠吸了一口，只觉一股苦气顺着喉线直蹿下去，呛得她连连咳嗽。
　　“真是奇怪，你们男人都有自虐精神吗？竟爱吸这种东西。”
　　她趴在茶几上，又咳嗽了几声，傅清庭自然地探手轻拍她的背。
　　有人敲门，陈龄之的声音传进来：“怀文，你在里面吗？”
　　影舟一时紧张，豁然起身，险些被繁冗的裙摆绊倒。傅清庭却很镇定地整理了衣襟，扬声说：“在，夫人请进。”
　　陈龄之甫一进屋便看见陈影舟颇显局促地站在沙发边，她疑虑：“影舟，你怎么在这里？”
　　傅清庭从沙发上站起来，笑说：“我与影舟一见如故，多聊了几句。”
　　陈龄之探究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巡弋，见傅清庭好似想起什么，朝影舟伸出了手：“忘了告诉你，我叫傅清庭，认识你很高兴，影舟小姐。”
　　影舟僵硬地看他：“傅……清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