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青茶木

2、第 2 章

　　兰青的眼睛十分清亮，虽然胆子小，却也要将心中所想说明白：“因为玄宗爱的是贵妃，不是玉环。”

　　这下，轮到慕容赋震愕了。

　　他又接着问下去，兰青才又道出缘由：

　　“即便贵妃不是杨玉环，而是另外一个容貌绝代之人，也会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况，玄宗对杨玉环所有海枯石烂的誓言，不过是“汉皇重色思倾国”，不过是“人情自厌芳华歇”。当一张绝色皮囊面对国土战乱时，便是一枚可割可弃的棋子，不值一提。她生而为人，于君王眼中，却始终不过一副皮囊，怎能不悲？”

　　彼时，慕容赋心中大惊，许久许久没有接上话。他万万想不到，如此深奥的阔论是出自一个戏子之口。他从前以为，戏子只是拿腔作调之徒，由今看来，竟是想错了。

　　于是他问：“今儿晚上的《长生殿》，是你唱么？”

　　兰青点头，“是。”

　　“正好。”慕容赋薄唇一勾，一把揽过他的腰肢，低头，附在他耳旁道：

　　“我会一动不动地盯着你，茶叶不喝，话也不说，整个戏台子，就只看你一个。你可要好好唱，不得出了差错。”

　　兰青从未与人这样亲昵，于是羞愤地挣开他，扇了一记耳光之后，红着脸，兀自逃了。

　　那场飘飞的细雪，成就了他们的初见，惨白如骨。

　　然则，天有不测风云，兰青当晚并没有登台。因为他回去的时候，不知谁在台阶上泼了一滩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那滩水恰好结成一层薄冰，脚底一个打滑，他便从几十级的石阶滚下，当即便昏了过去。

　　他后来知道，那盆水是兰鸢泼的。起初他并没有多在意，左右只是少唱了一场戏，错过了一场，总会有下一场。

　　但后来他发现，错过了一个人，便错过了一生。

　　兰鸢代他上台的那晚上，慕容赋便将人买了回去，给了戏班子一大笔钱财，只为买一个功底刚有门槛高的戏子。

　　兰青醒后，一个人在后台扒着门框偷偷地看。已经卸妆的他，不敢多说半个字。

　　天不遂人愿。慕容赋与兰鸢也并非一帆风顺，亦或说，兰鸢起初接近他的目的，本就不纯。兰鸢回去没多久，就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偷偷收拾了慕容赋不少金银，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之后，慕容赋相思成疾，疯狂地在各大戏班子里寻人，稍寻到一个跟兰鸢相似的，便立马买回府去。

　　兰青便也这样被他带回府，但由于他和兰鸢的身段很像，上妆之后更如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慕容赋便将后院都清干净了，独宠兰青一个。

　　他对兰青许了千般万般的誓言，待兰青去看山水明净处的十里亭，将兰青视为掌中珍宝，任何人都不得诋毁一分。

　　兰青心中万喜。他觉着慕容赋爱他，是掏心掏肺的爱，没有杂质的。

　　他说：“戏子薄情，我只有一分的情意，却将这一分毫无保留的都给你，你莫要轻贱了去。”

　　彼时，慕容赋揽着他的肩膀，深深道：“即便你不将这一分给我，我也给你十分。我对你的心思，是为你幸福，不是为回报。”

　　兰青眸中一甜，只搂着他的脖子不说话。

　　岁月静好，人也静好。

　　他以为慕容赋的柔情是为他，却不想，只是为了兰鸢，那个两面三刀的女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截止到兰鸢回府。

　　许是报应，她当初接近慕容赋的动机不纯，她的那个情郎接近她时，动机也不纯。他将兰鸢的钱财骗去之后，就一个人逃之夭夭，再未回头。

　　兰鸢说：“我被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弃了，慕容赋，你心里还有我么？若有，我这辈子便跟了你，一心一意。”

　　慕容赋自然答应，他点了头，没有看兰青。

　　兰青问：“你当我是何人？”

　　慕容赋只道：“你，很像兰鸢。”

　　兰青又问：“你如何钟情的兰鸢，是喜欢她登台唱的戏么？我不认为我比她唱得差。”

　　慕容赋道：“不是。我与她相识在雪亭，第一次见面，我就已经动情。”

　　兰青一怔，眼里的东西不知是失望还是希冀，道：“如果我说......那日在雪亭中唱长生殿的人，是我呢？”

　　彼时，慕容赋只是顿了顿，随即很快恢复理智：“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兰青，你也莫要扯这样的谎。”

　　兰青百口莫辩，他能说出那日相遇的所有细节，偏偏兰鸢也能一字不差地道出来。他能记起那日他们说过的所有的话，偏偏兰鸢也能。

　　除了自己，他没有证人。

　　他没日没夜地去解释，企图让慕容赋对他有一点点信任，却只是徒然。

　　后来，慕容赋恼了，干脆将他禁了足，他便只能对着被围墙围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发呆。

　　戏子因戏而生，戏没了，人也就没了。

　　而戏，因看客而生，看客没了，戏也就没了。

　　兰青说：“慕容赋，你不配看我的戏。”

　　他失了宠，下人们也懂得看眼色，好东西便都中饱私囊，不管他死活。乃至他夏天热得脱水，冬季冻得发僵，无人管他，却也这样熬过了五个年头。

　　他笑，兰青啊，你不过与杨玉环走了一样的命，做了一张皮囊。

　　不过么，杨玉环的皮囊是自己的，你这皮囊，还是人家的。

　　再后来，兰鸢生了一场大病，大夫一个接一个地摇头，药石无灵，她没两日就断了气。

　　临走前，她将往事通通招了，将骗局一一坦白。

　　慕容赋那时才恍悟，怪不得他总觉得兰鸢的戏差强人意，怪不得他总觉得兰青似曾相识，怪不得平日不争不抢的兰青，会那样坚持，只为自己信他一个字。

　　他追悔莫及，心中一时乱如麻絮，待他跌跌撞撞跑去兰青的后院，下人却说，兰青趁着葬礼人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