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柘枝红》流鸢长凝

26、第二十六章．红梅映雪

　　雪花簌簌落着，一片又一片，仿佛今年的雪永远都下不停。

　　一辆马车缓缓从军营之中驰了出来，忽然停下。

　　侯步平掀帘看向了营外的阿依慕，笑道：“你来得倒是很早啊。”

　　阿依慕嘴角噙着微笑，点了下头，便上了马车。

　　侯步平瞄了一眼阿依慕放在若水右剑上的手，认真地道：“我可是什么机密事情都拉上你了，你别总防着我啊。”

　　阿依慕眉角微微一挑，笑容反倒是更浓了些，“你若不是坏人，又何必担心我突然出剑要你的命？”

　　话虽然在理，可侯步平还是觉得不舒服。

　　想到这儿，侯步平解下了腰上的弯刀，放到了一边，“一会儿进城可是带不了兵刃的，你瞧，我先解下放着了。”

　　阿依慕有些迟疑。

　　侯步平解释道：“既然是和谈，自然要有和谈的诚意，不是么？”

　　阿依慕想了想，终是将肩上的若水双剑给拿了下来，放到了一旁。

　　侯步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今不用担心阿依慕又把双剑抵在他喉咙之上，他的神色也自然了许多，“一会儿我是要去觐见陛下的，有些礼数，我这会儿先教教你，免得一会儿失了礼。”

　　“我不去见梁帝。”阿依慕当即否决了侯步平，她马上给了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想去阿爹当年带我去过的地方走走。”

　　“……”侯步平是孤儿，对父母的思念之情，他感同身受，自然没有否决的理由，他想了一下，嘱咐道：“近几日城中驱逐外族，你要小心些。”

　　阿依慕惑声问道：“为何？”

　　侯步平笑道：“大抵是因为义父造反吧。”顿了一下，他仔细瞧了瞧阿依慕的脸，“不过你只要不被人仔细打量，还是看不出是不是异族人的。”想到这儿，侯步平放心了不少，“记得，天亮之前，我会在南篱门等你，带你一起回来。”

　　“嗯。”阿依慕点了点头。

　　侯步平本想再唠叨两句，可他又想，小石头是来过建康城的，应该不会迷路，所以他索性闭了嘴。

　　于是，阿依慕带着小小的激动，跟着侯步平一路往建康城驰去。

　　与此同时。

　　萧盈所在的宫院乐声不绝，萧盈穿着血红色的舞衣，在殿中与其他舞姬们已经跳了许久，终还是惊动了太子萧纲。

　　萧纲带着萧盈的生母范良娣来到了宫院之中，他不悦地干咳了一声。

　　乐师舞姬们看见了太子，当即跪了下来。

　　萧盈似是饮得半醉，眯着醉眼看清楚了是父亲母亲，这才歪歪斜斜地行了个礼。

　　范良娣一直以生了萧盈为荣，可这几年来，萧盈似乎总是触怒太子，她没少捱太子的训教。如今看见爱女竟是这样醉生梦死，实在是忍不住心底的愤怒，上前喝道：“溧阳，你这是做什么？”

　　萧盈笑中带怨，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父亲，你不让我参与政事，我便不参与政事，这大好光景，也不许我高歌热舞么？”

　　萧纲不知从何时开始，头疼这个女儿，他摇头叹道：“你可以舞可以歌，但是也要分分时候啊，如今城外正在打仗，你在此欢歌笑舞，你让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如何想？”

　　“那是政事，与我何干？”萧盈凉凉地顶了一句嘴。

　　“你！”萧纲气得唇上的花白胡须跳了一下，他左右一瞪那些乐师舞姬，“滚！都滚！今后若不得孤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许来给溧阳奏乐献舞！”

　　“是！”乐师舞姬们纷纷退了下去。

　　萧盈满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无奈，“父亲是想我做一只无声的金丝雀吧？”

　　“溧阳，适可而止吧。”萧纲拂袖转身，便瞧见主簿往这边匆匆走来。

　　“启禀太子，陛下召您进宫议事。”

　　萧纲实在是烦这场战事了，他忍下了所有对萧盈的愤怒，“范良娣，溧阳就交给你训、诫了。”

　　“是。”范良娣福身送走了萧纲，刚欲转身教训萧盈。

　　萧盈便先一步开了口，“母亲，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这就去抄写佛经，静思己过。”

　　既然萧盈知道错了，范良娣也不好再责备她，于是她说了一句，“你呀，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知道么？”说完，她便一脸愁色地离开了宫院。

　　萧盈等母亲走远后，梅香便上前来扶她起来。

　　“梅香，准备笔墨吧。”萧盈像个断线的木偶，说得有气无力的。

　　梅香知道有些事是劝不了公主的，她只能依从公主，所以没多久，她便给萧盈准备好了笔墨。

　　萧盈坐到了矮几边，屏退了其他婢女，只留下了梅香一人。

　　她提笔沾了沾墨，怔怔地看着矮几上的白纸。

　　梅香将宫灯移近了白纸，清楚地瞧见一滴热泪落在了白纸之上，无声无息地洇开了。

　　“公主……”梅香柔声唤了一句。

　　萧盈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了眼眶中的眼泪，忽地看向了梅香，含泪轻笑，“梅香，我突然想跳一种舞，你给我伴乐可好？”

　　梅香骇声道：“不成啊！万一太子知道了……”

　　“你不是乐师，也不是舞姬，你只要在旁拍手便好。”萧盈眸光灼灼，泪花盈盈，哪里容得她拒绝，“今夜，最后让我任性一回吧。”

　　梅香黯然低头，算是默许了。

　　萧盈搁下了手中毛笔，起身拉着梅香走到了庭中，她看向了守在门前的东宫卫士，厉声喝道：“你们若是敢去告诉父亲或是母亲，我回来就割了你们的舌头！都退下！”

　　东宫卫士哪里敢多嘴？当即退后了五十步，站在远处继续值守。

　　萧盈一袭红衣站在落雪之中，与庭中的红梅相映一起，就好像是一个梅花仙子突然落入凡尘。

　　她微微仰头，任由冰凉的雪花落上她的眉梢脸颊，还知道冷，她还算是一个活人。

　　既然还是个活人，便必须做活人该做的事。

　　只见她兰指轻捻，做了一个舞姿起势，她回眸望着怔怔地木立在不远处的梅香，“那个欠我一支舞的人，是永远都不会出现了，我也再没有机会看见柘枝舞了，所以，今夜我想最后跳一次。”

　　又一次听见公主提到那个人，梅香的心微微一酸，举起双手，却不知该不该拍响。

　　萧盈以为梅香准备好拍掌为乐了，于是她低头将悬在腰间的小石头流苏解了下来，缠在了指间。

　　“阿依慕，我们的约定，就此终了吧。”

　　每次想到这样的结果，萧盈的心就微微作痛，果然那个自由活泼的小姑娘只是她的一个匆匆过客，就像是天上的流星一样，一闪即逝。

　　没有谁会回来，她的执念也该真的放下了。

　　“啪！”

　　梅香开始拍响手掌，萧盈便在雪中开始了旋舞。

　　红色的裙角在雪地上翻飞着，她像是一朵从白雪中绽放出来的红梅，似是想在雪夜之中，耗尽自己所有的美好。

　　只为舞一回，她最喜的柘枝舞。

　　指间的小石头越发地冰凉，流苏随着她的兰指在风中微扬，她每一次旋身舒臂，都好像是牵着谁一起共舞。

　　“阿依慕，这是我第一次跳柘枝舞，当年没留下你教我，你瞧，我跳得是不是很不好？”

　　萧盈的眼角悄然出现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儿，随着她的旋身，悄然落下。

　　“阿依慕，或许，我很快便可以来找你了……”

　　虽然后面她没有去查阿依慕的下落，可她还是知道谢淮的死讯的，她一直不相信阿依慕也遭了不幸，所以她每年生辰都等着阿依慕的出现，可是一年一年的下来，她发现她与阿依慕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如今已再无见面的可能。

　　不过，今夜她独舞柘枝，突然有了一线豁然，或许，她有机会去黄泉路上寻她，亦或是等她。

　　这一世，她没有欠过谁承诺，唯有阿依慕一人欠了她。

　　梅香看得出神，拍掌的频次渐渐慢了下来。

　　对此时的萧盈而言，她已忘记了掌声的频次，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大梁的溧阳公主——她舞得忘我，仿佛化作了一朵随时可以乘风而去的红梅，她舞得陶醉，仿佛掌心的那颗石珠子就是阿依慕的手，正牵着她在风雪之中同舞。

　　谁也没有注意，白皑皑的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许久，灰色的暖裘上落满了白色的雪花。

　　那人红着眼眶，低头从腰间的小皮囊中挑了一颗雪白的石珠子出来，一样地缠上了指间，缓缓地站了起来。

　　经年过去，谁都不是当初的稚童模样。

　　可只要看见柘枝舞的舞姿，彼此就能断定对方就是一直等待的那个人。

　　足尖微微一点，那人宛若寒鸦般掠下了檐角，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萧盈身边，伸手带着掌心的石珠子，握住了萧盈同样缠着石珠子的手。

　　真实的温暖触感让两人蓦地一惊，当看清楚了彼此的眉眼，彼此的眼底闪过了一系列复杂的情愫。

　　错愕，惊讶，怀疑，猜想，笃定。

　　可最后，两人最先做的，却是一同侧目看向边上的梅香，不约而同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梅香强忍住欲呼出口的“有刺客！”，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两个姑娘同时站在一起，也从未见过公主脸上那样欢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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